对方的语速很快, 看起来很着急,说完就立马走了,熊艾也不好多问,吃力地抱着竹简走向医馆。
“熊医师,我来帮你。”
熊艾摇摇头:“不用了,你也快去报道吧,想必蒙将军也正缺人手。”
士兵斜斜看了一眼,点点头,转身就走。
…
一天后,熊艾已经迅速适应了工作,其实他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带着病人亲属去看病人,然后根据药方给病人治病,并向亲属收取一定的报酬……秦王再怎么仁慈,也不可能免费发放药材,当然如果实在有没钱的,可以赊账,之后需要一定徭役进行偿还。
看起来一切是那么的完美,无论是贫是富,皆可病有所治……
“你不能这么做。”
熊艾蹲在地上,他面前躺着一个病人,他快死了,身上开始发臭,周身泛着死气,闷得让人想逃离这个空间。
这里原本是武器库房,嬴政实在找不到可以放那么多人的地方,只能暂时腾空武器库,为了通风还给每个房间打通了窗户,然而时间紧急,还是有些房间没来得处理……没有亲人来找的病人都被放在这里了。
“我想试试,他的药钱算我头上。”
“那其他那些人的药钱都算你头上?”
熊艾喂药的动作顿了顿,他自然是承担不起的,虽然两人都处在黑暗中,但熊艾还是能感觉到有一个人站在他身后用斜斜的眼光看着他。
熊艾的声音低下来:“我……就是想试试……”
那人沉默了片刻,说:“于是你便克扣了别人药材,匀出来给了他们。”
“他们少些药会好得慢些,但这些人就可能活命……原本有些人不该死的,他们是来得及的……今天有人来找,他来得太晚了,他要找的人昨天便死……是不治身亡……”
“你不怕上头知道?”
“怕。”
“那你何为还是如此做法?”
“原本我是不敢的,但我想起你了,”熊艾借着微弱的月光细细地将碗里最后的一滴药喂到了病人嘴里,站起身回视身后的士兵,“我娘死于风寒,我便专攻于此,后来我遇到了你,你娘亦得了风寒,但我没治好她,当时我便立誓治尽天下病人……那时我记得有个儿童就那么斜视于我。”
但是他于医道上的天分着实有限,之后认命了,便一直为衣食住行奔劳命。
士兵轻轻说道:“熊医师竟然还记得……”
熊艾低声说:“你娘的事我很抱歉。”
士兵摇摇头,他那时没钱给他娘治病,熊医师肯给他治病他已经感恩戴德了。
“上头说,今夜大王会点天灯,天灯会带着我们愿望献给天神,天神便会庇佑吾等。”
士兵指了指墙,熊艾随着士兵转头看到墙上竟然有个知道是谁费力掏的洞,想来是为了病人透气所用,难怪他在治病时能看清病人,月光便是透着这个洞进来的……
熊艾走到洞前,接着这个小小的洞看外面,这个洞正对这咸阳宫,而咸阳宫的上方一盏灯正冉冉升起。
“今日秦王发布告示,说要于此夜点天灯,你忙于治病,我怕你不知,便来提醒你一番。”
此时,无数的人跟熊艾一样,站在或大或小的窗前看着那盏明黄色的天灯随着风摇摇摆摆地往上一点点飞着,带领着无数的游魂飞往布满星辰的天空,那些哀痛,那些怨恨,那些痛苦以及难劫之后的大喜大悲都被放在灯芯之中,慢慢地随着火光消隐下去。
子夜,咸阳城处在夜禁之中,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列队巡逻的士兵们尽职尽守地穿梭于夜幕中,随着天灯的升起,他们吟诵着《诗经》中的悼亡诗,浑厚的声音中带着无尽的哀肃。
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注1)
这是丈夫悼念亡妻,他身着绿色的衣裳,这是他的亡妻为他所缝制,他思念着已故的亡妻,寒风透过葛布,他心中的忧伤什么时候能够止,又什么时候能够忘?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注2)
我的爱人长眠于此,葛藤覆盖了黄荆枣枝,野葡萄在坟地上蔓延,我一人独守于此,无尽的哀思,无尽的孤独,终有一日,我将化作泥土,与你永生相伴。
“熊医师,他走了……”
熊艾转头,士兵蹲在病人前面,手指伸在病人的鼻子下……也好,熊艾想,然后他想用袖口擦擦眼角,摸到口罩时又忍住了这个动作,他刚刚摸过病人,不能碰眼睛……
“我们走吧……”
后面还有病人等着他看。
…
一黑色的人影快马加鞭闯入咸阳城内,直直奔向咸阳宫,带着胜利的布帛被一级级送入到了和墨斗一起看天灯的嬴政的手内。
“蒙骜平定了晋阳。”
“嗯,恭喜大王。”
“咸阳城里的瘟疫也控制住了。”
“嗯,恭喜大王。”
“斗看了这么久,脖子不酸吗?”
嬴政看够了天灯,也受够了墨斗的敷衍,转头看向墨斗,发现对方还昂着头,实在忍不住了,于是对墨斗发问。
“还好。”
墨斗扭扭自己的脖子,确实有点酸,但还是忍不住想看。
难得看到如此固执的墨斗,嬴政反而消了气,笑了笑:“寡人还以为此物是斗所制,斗不会稀罕呢……莫非斗也不知此物等为何会升空?”
“我知道,热胀冷缩,灯里面的空气遇热膨胀,质量变小,密度变小,产生了浮力,而浮力比灯的重力大,所以灯就往上飞了。”
嬴政默默地听着,墨斗说的话他起码一半听不懂,不过看起来墨斗似乎在怀念什么东西,他的话像是穿越了千年的时空传到了他的耳边。
“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希望21世纪那边的你们也能顺利安康。”
墨斗喃喃自语,这些话他憋了很久了,久到他有时甚至会怀疑前世会不会是他的一场梦境,而脑内的百度会不会只是他的幻觉,只有当他真正创造出东西后,他才能感觉到他存在的真实,而当有人支持着他的行为时,他就能找到他存在的意义。
墨斗终于放过了自己的脖子,转头看向身旁的嬴政,脖子发出‘咔咔’的声音,竟然让墨斗有些怀念,当初他高考刷题时也是这样子的。
“大王不问些什么?”
他刚刚说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不相信对方不会好奇,只不过他实在憋不住了,一时嘴快便说出来,现在想想略有点后悔,说起来,他好像在嬴政前面越来越放肆了……
出乎墨斗的预料,嬴政只是挑挑眉,说了两个字:“没有。”
沉默片刻,墨斗小声说:“谢谢你,嬴政。”
然后过了一会儿,似乎也有人回他:“谢谢你,墨斗。”
第 38 章
瘟疫过后秦国重新恢复了秩序, 百姓已经开始认可这位新任的秦王。
将最后一份竹简放下,墨斗和嬴政都不约而同地舒下一口气, 终于结束了。
嬴政扭扭脖子, 笑道:“这些日子辛苦斗了,寡人还真是要好好谢谢你。”
半天没听见墨斗有什么回应,嬴政奇怪地看向墨斗, 却发现对方竟然捧着一份竹简在发呆, 不由好奇地站起身走向墨斗去看他手里的竹简。
等墨斗发现时,嬴政已经双手撑在他的身边在看他手中的竹简, 借着年龄的优势,嬴政牢牢将墨斗盖在身下,有力绵长的呼吸拂过墨斗的耳尖……墨斗的脸渐渐染上红色,嬴政什么时候长成这样了?为什么他感觉到了荷尔蒙的气息?
“斗这是在看什么?一个医师?”
嬴政胸腔里发出的震动振地墨斗有点头晕, 没听清嬴政再说什么, 下意识地胡乱地点点头。
“斗看中他什么了?”
墨斗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嗯?”
“嗯什么嗯?寡人在问你话。”
墨斗憋了半天,道:“大王可否先起身?”
嬴政扬起一边的眉,起身站到一边,示意墨斗继续。
墨斗松下一口气,终于没那种压迫感了,思绪也逐渐回笼:“我觉得熊医师有大用。”
嬴政踱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哦?就这一个徇私枉法的医师?”
墨斗为熊艾辩解:“与其说是徇私枉法, 不如说是徇公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