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那天,他回了淮南,唐修度已经五年没有见过唐霜凝了,却还记得那天正好是他的生辰。那时候唐霜凝已经位及丞相,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贵,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朝堂沉浮的这几年,他早就习惯性地带上冰冷的面具,即使回到唐家,有心收敛,身上那股子上位者的气势也是难掩的。
唐雨霁多年未见他,不仅不像小时候那般亲近他,反而还躲到了母亲的身后,不太敢看他。唐霜凝本想像小时候那般揉揉他的脑袋,见他此番动作又将手缩了回来。他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心里却不是滋味。
夜晚的时候,父子俩坐在亭中赏雪,唐修度喝着他从临南带回来的梨花白,和他分享这些年来淮南的变化,还说唐雨霁不仅长高了不少,还特别用功,假以时日,剑法一定也能赶上他这个当哥哥的。
后来他喝高了,还有些遗憾道:“要是我给你取字啊,一定给你取个更好的。”
唐霜凝不置可否,内心却想,以唐修度的取名水平,他给他自己的剑取名都能取出一个“好剑”,给小时候他收养的流浪狗取名叫“好狗”,给自己取的字可能会是什么“子孝”、“承业”,可能还不如周问鼎赐的呢。
心中如此想着,唐霜凝倒是没有打扰他父亲的兴致,随口道:“您可以给雨霁取。”
没想到唐修度却摇了摇头,道:“还是你来吧,我肯定没有你取得好。”
唐霜凝也不想让自家弟弟怨他父亲一辈子,当即便认真地思考起来。他望着眼前这皑皑白雪覆盖住庭院,万籁俱静,联想到自己身不由己的处境,心里不由浮现出一句话。
他道:“‘超然尘世外,身与白云齐。’就给他取字云齐吧。”
他说罢才看向唐修度,转头却发现父亲早已经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他两边的肩头不知何时沾了落雪,唐霜凝才蓦然惊觉父亲的两鬓也染上了花白。他抬手轻轻拂了拂落雪,又将自己身上披着的上好的狐裘披在了父亲身上,自己则着单衣,斟一壶酒,对着夜雪坐了一夜。
回想起来,那也是他最后一次待在唐家的日子。之后回到邺城,便是周知行对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从此深宫宅院里,万劫不复。
往事不断从脑海中翻过,心中惊涛骇浪翻涌最终归于平静,唐霜凝收回了目光,淡淡道:“能让你夸一句剑法不错,他倒是挺有出息。”
沈君淮道:“你的更好。”
当唐霜凝再次抬眸之时,眼里已经恢复了一片清明,他玩笑道:“别——我现在可不是你的对手了。”
闻言沈君淮神色微闪,道:“你……不打算重修内力?”
唐霜凝垂眸淡道:“随缘吧。”他并不是不想,只是这具身体的经脉尽数被封,连沈君淮都没有探查出来,必然是武功极强之人所为,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不知道莫问辞到底经历过什么,更别说找到这个“系铃人”了。
待沈君淮离开后,唐霜凝吹了个哨音,召来了信鸽,给容桁传了信,将自己知道的消息言简意赅的传给了他。
唐霜凝在房中又休息了一天,养足了精神。沈君淮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夜晚的时候,居然拉着他去逛夜市。
淮南的夜市比邺城的热闹,往来皆是欢声笑语。沈君淮一言不发的走在街上,他那个样貌气度,本该是非常惹眼的存在,偏生脸上仿佛写了“生人勿近”的表情,周遭的百姓都不敢多看他一眼,反而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路,生怕惹上什么麻烦。
唐霜凝跟在沈君淮一步之后,慢悠悠地走着,他的思绪并不在夜市上。明日万毒摧心蛊就要发作了,他该怎么骗过沈君淮?
第9章 你救救他
沈君淮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唐霜凝思绪神游,没有察觉,竟然直直地撞上了他的胸膛。
唐霜凝抬手摸了摸鼻子,立马回神,道:“啊,抱歉。”
沈君淮微微皱眉,忽然低头靠近他,道:“撞哪了,给我看看。”
唐霜凝抬眸对上他有些着急的目光,闻言愣了愣。
唐霜凝鼻尖微红,清澈透亮的眼眸中带着些许迷茫和错愕,沈君淮对上他的视线,抬起来的手在触及他肌肤的一瞬间又立马收了回来,背在身后。
他转过身,声音带着些微不可闻的僵硬,他道:“下次小心点。”
“……好。”唐霜凝压下胸口忽然汹涌而至的心悸,刚刚那一瞬间,有什么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皱了皱眉,看向沈君淮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沈君淮放慢了脚步,与他并肩同行。忽然,他问:“你以前,最喜欢吃什么?”
唐霜凝被他问住了。
他这个人,喜怒不形于色,除了酒外,从来不会表现出特别喜欢或者特别讨厌某样东西。特别是在吃上,他可以说是来者不拒,即便后来以他的身份地位,山珍海味吃得也不少,却也从来没有觉得某样东西,特别好吃,非吃不可。
如今沈君淮这一问,他的脑海里确是一片空白。
忽然,他想到了一样东西。
“桂花酥吧。”他没有特别喜欢的,但是容桁有啊!连容桁都喜欢的东西,那就必定是好东西。
唐霜凝笑了笑,道:“不过现在太晚了,铺子估计已经关门了,下次再带你去吃吧。”
“好。”夜市霓虹的灯火里,沈君淮的星眸闪耀,他微微低头,不均匀的灯光打在他脸上,光影交错间,让唐霜凝有一瞬间的恍惚。
那双眼总觉得好像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
他们俩仿佛像多年未见忽然重逢的旧友,一个问着对方爱吃什么,一个承诺着下次要带对方去尝尝他心目中的美味佳肴。
刚刚心里忽然涌现的,应该是被称为“暖意”的东西吧,唐霜凝心想。
上辈子和他称得上是朋友的,除了已经死了的柳恬松和迟早要死的周知行,最后大概就只剩下容桁了。
可他现在却觉得,没了天启少年丞相身份的他,也许能和沈君淮成为朋友。他们两个人虽然脸上总是没什么别的表情,嘴上也不会说太多的话,可彼此却都能第一时间猜中彼此的心思。
比如他刚刚不过是往茶楼里扫了几眼,沈君淮就非常识趣地带着他进去,给他点了几样精致的糕点。
又比如他刚刚只不过是看了酒肆一眼,就被他眼神警告。
从夜市里回来后,唐霜凝感觉他和沈君淮之间的氛围就有些不太一样了。若是以前是利益关系,那么现在这层关系里面,可能加了点柴米油盐,开始变得有些滋味,至于是什么味,还有待品尝。
唐霜凝还顺手带了些糕点给燕南,见他吃完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夜深露重,唐霜凝洗漱完毕,下意识地又透过窗台,望向唐家大门的方向,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些心慌。
忽然一道火光,撕开了夜的帷幕,点亮了城南。唐霜凝目光一凝,踱步到窗前望向火光的方向——竟是唐家的内院!
他立马冲到了隔壁,刚准备直接踹开沈君淮房间的大门,门就被沈君淮从里面拉开了。
他同样神色凝重,显然也看到唐家传出来的火光。“你在这待着。”
沈君淮留下这句话,返身就跃出了窗外,朝着唐家的方向飞去,身影瞬间淹没在了夜色中。
唐霜凝哪里会听他的,立马跑出客栈也朝着唐家跑去。
他只恨自己不是原来的自己,他原本的轻功,也是可以和沈君淮不相上下的,定能比他更早一步到达唐家。
唐家走水的事情很快就惊动了百姓,纷纷跑到街上来观望,唐霜凝直接抄了条小路,避开了人群。
唐家的大门依旧紧闭,却不难听出,里面有刀枪剑戟碰撞的声音。
唐霜凝神色更加凝重,又向后门跑去,后门果然已经被破开,一路上都有血迹和仆人的尸体,他还未跑到内院,忽然听到脚步声,立马闪身躲进了一个假山之后。
“找到了吗?”
“没有,那人武功在我们之上!”
“该死!唐家怎么会有这等高手,唐云齐都伤成那样了还能被他带走?”
“搜!一定还在城内!”
听到唐雨霁受伤,唐霜凝呼吸一窒,心下慌乱。脚步挪了一寸,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谁在那!?”黑衣人立马望向这边,小心翼翼地便向假山这边摸来。
唐霜凝屏住呼吸,思考该怎么从这两人手里逃脱。而就在黑衣人就要拔剑的那一刻,唐霜凝听到了两声闷哼和倒地的声响!
一个高大的人影闪到了唐霜凝面前,一把抓住了唐霜凝。
是燕南!
“走!”
他干净利落地解决了两个人,抓起唐霜凝就运功逃出了唐家,带着他往客栈而去。
沈君淮果然已经将唐雨霁带了回来,唐雨霁受了重伤,仍旧昏迷不醒。
唐霜凝看着不省人事的弟弟,伸后探向他的脉搏,脉象混乱虚弱,且有中毒之兆。他拉开唐雨霁的衣袖,只见他的手腕上,已经浮起了一条黑线。
他竟还中了醉生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