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一直在断断续续下雪,就算雪暂时停住,也是低沉沉的阴天。而今日终于放晴,久违的太阳从厚重的云层里钻出,温暖的日光让一切都变得明朗。积了多日的厚雪也开始慢慢融化,原本被铺天盖地的白遮住的一切,也渐渐显出它们本来的面目,变得五彩缤纷起来。
凌星走在去正德宫的路上,听见耳边传来细细的化雪声,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快,觉得所有事情、都会往好的方向狂奔,今日他所求之事,必然也能如愿。
进了正德宫内殿,皇帝刚刚下朝,见凌星进来,放下了手中的折子,屏退了宫人。
“父皇,儿臣有重要的事要给您说。”凌星抿着嘴低声道。
虽然他已经打了三天的腹稿,更是来来回回琢磨了无数遍,应该是没有什么缺漏。但是此刻跪在正德宫,看见正襟危坐于正位的那个身影后,他还是在一瞬间就紧张起来。
“朕知道你今天会过来,也确实好奇,你要给朕说什么?”皇帝一手抚着下颚,眯着眼情绪不明的看着凌星,沉声道。
“是关于凌昱的事……”凌星话说到一半,门外忽然传来动静,紧跟着是有人闯进来的声音。
“陛下恕罪,奴才没有拦住六殿下。”大太监赶紧告罪道。
“父皇,不关他的事,是儿臣执意闯进来的。”
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凌星身子一僵,是他无比熟悉的温柔声线。但是透着明显的虚弱,听着很是中气不足,语间更是无比慌乱,让他不用回头,都能感受到说话人的紧张和担忧。
皇帝扬了扬手,示意让大太监退下,殿门方向传来吱呀一声响,殿里便只剩下他们三人。
“父皇……”
“你闭嘴!”凌昱正准备说话时,被凌星拧着眉打断,他不耐烦的低吼道,“你骗本殿下就算了,还想骗父皇不成?本殿下先说!”
抢在凌昱开口前,凌星对着皇帝一个大拜,半个身子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平静道,“父皇恕罪,他的毒是儿臣下的。”
“父皇!儿臣可以解释……”
皇帝抬手打断了凌昱,直视着凌星缓缓道,“戕害皇子可是死罪。”
凌星抬起头直睨皇帝的目光,丝毫不见任何紧张之意,撇着嘴道,“父皇您可别吓唬我,他这好好的活着呢,我才不算戕害皇子。”
“听你这语气,你这毒下的、仿佛还挺有理的?”皇帝被他的反应逗乐了,沉声笑道。
“儿臣确实有理!今日来,就是要给父皇说这件事,让父皇评理。”
“儿臣一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世,原本也只是把他当兄长,去年机缘巧合,忽然就莫名其妙看上他了,儿臣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准备把这点心思烂在肚子里。”
“结果他不知怎么、察觉了儿臣的心意,仗着他那张脸,开始对儿臣巧言令色,说他也钟意儿臣,彻底博取儿臣的信任后,接着就占尽了儿臣的便宜。”
“儿臣本以为他也是真心的,结果这个混蛋前段时间跟我说,他只是一时兴起,以后还是要娶王妃的。儿臣伤心不已,这才去柳翠居厮混,这个混蛋又去装模作样的一通劝慰,儿臣当时就和他大吵了一架,这才把事情闹大了,儿臣还因此受了父皇您的训斥禁足。儿臣心里实在气不过,就给他下了毒。”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凌星几乎都能想象得出,那人此刻的表情,心一横,咬着牙接着说道:
“他是混蛋王八蛋,但是儿臣鬼迷心窍还是喜欢他,所以本意也不是想让他死,只是要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他既然招惹了儿臣,这辈子就不要再想王妃的事了。”
“虽然是儿臣动心在前,但他从头到尾、一点亏都没有吃过,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对儿臣做了,儿臣也认了。”
“儿臣知道,镇远将军为天晟朝立下了汗马功劳,更有护驾大功。但他的儿子,怎么样也不该亲过、父皇您自己的亲儿子吧?儿臣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今日特来请求父皇做主,希望父皇能成全儿臣的一片痴心。不然,当着您的面,让他给我一个准话,也好让儿臣就此断了念想。”
凌星句句堪称言辞恳切,语罢,又是郑重的一个大拜。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坐在桌案后的皇帝居然笑了,而且是开怀大笑,朗朗的笑声、在殿里回荡了好一会儿后,皇帝才笑着看着他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动心在前、他勾引在后,还,什么事都做了、把你的便宜占了个干净?”
“……是。”凌星闷声道,进门后的紧张、听见凌昱声音后的慌乱心绪,此刻都被微微的悸动占据。刚刚他自己说还没觉得,现在听别人、还是他的皇帝爹重复一遍,他才后知后觉浮上一丝羞赧,两颊顿觉发烫起来。
“没想到你凌昱,看似安守臣子本分,背地里却存了这样的狼子野心,竟然试图拿捏我天晟朝的皇子,可是想要图谋不轨啊?!”皇帝的脸瞬间拉了下来,厉声诘问道。
“父皇明鉴!”凌星忙俯下身,慌乱的解释道,“儿臣是自愿的!他只是玩弄儿臣而已,绝对没有大逆不道的心思!”
皇帝刚刚绷紧的脸,顷刻又放松开来,轻笑道,“朕不过随口一问,他还没开口、你就这么扑上来护着他,真有这么喜欢他吗?”
“是,”皇帝的反应让凌星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皇帝是真的生气、还是只想诈一诈他们,硬着头皮哑声道,“很喜欢他,而且,以后也只会喜欢他。”
“那凌昱你呢?朕的皇子如此真心剖白,你可有什么话要说?”皇帝目光转了个方向,对着凌星身后的凌昱问道。
“八殿下都给儿臣下毒了,儿臣实在害怕,自然不敢再提娶王妃的事。”凌昱虽是一副害怕的口吻,语间却带着浓浓笑意,然后语气一转,郑重道,“如果陛下应允,儿臣会守护殿下一世。”
凌星眼眶一热,似是一道暖流从心口潺潺而出,凌昱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但却已经默默做了很久了。
这样的凌昱,让他明白了凌承珺之前、执意进宫陈情的决心,所以今日,他也来了这正德宫。
如果皇帝不允……
不,他和凌承珺不一样,皇帝会答允的。
殿里有片刻的沉默,沉重的心跳,一声声敲打在凌星心头,攥着衣角的手,不自知的收紧,等待着桌案后那人最后的宣判。
“既如此,”皇帝顿了顿,然后笑着道,“朕成全你们。”
凌星听见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接着就瞬间加速、在胸腔里震动起来,他轻喘着气,好半晌后才跪拜道,“多谢父皇。”
“多谢父皇。”
就在他准备要起身的刹那间,只听得头顶传来、皇帝忽然低沉下来的声音:
“星儿,朕这么轻易就答应了,你是不是觉得很遗憾?”
凌星猛地抬头,脸上的笑容陡然僵住,呆滞的凝望向正前方的明黄色身影。
“你是不是觉得,朕对你一向不重视,所以哪怕知道了你是断袖,朕最多有点生气,甚至不会特别生气,更不会像承珺那时那样失望。所以你才敢来朕面前说这些?”皇帝脸上的笑容忽的收敛,深邃的目光直视着凌星。
“父皇……儿臣……”凌星心里一片大乱,又怕自己说多错多,哽了半晌,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皇帝这样问他,是什么意思?
“‘父皇’?”皇帝忽然长叹了一口气,窗外的雪光映进屋子里,勾勒出这个天晟朝地位最高的人的轮廓,连同他身边的孤寂,也一并照亮来,让人把他眼角的皱纹看得分明。
“你在私下,从不叫朕‘父皇’。昱儿和仲瑾,还可以说情有可原,是时刻安守本分。而你,明明是朕的亲儿子,却是打心眼里,都只把朕当皇帝、把自己当臣子,谨记君臣有别,所以,你永远只称‘陛下’,而非‘父皇’。”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哀恸,声音也显得听着有些凄然。
他身下那把龙椅,实在是摆的太高,连同上面的这个人也一并举起,人们很容易就忽略了,这把椅子上坐着的,也只是一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活生生的人。
“是。”凌星的眼睫黯然垂下,轻声道。
不仅如此,他还知道他的皇帝爹、是一个在战场上厮杀过的铁腕皇帝,雷霆手段令四海内外无不臣服。
故而在凌仲瑾和凌承珺的事情里,他第一反应就是皇帝决不能知道真相,一旦皇帝知道内情,他们俩就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如果那时给他说用苦肉计的人,不是凌昱,他决计不会相信他的皇帝爹、会因为顾念所谓的父子之情,而放过凌承珺他们。
而今天他敢来,也是因为,皇帝不能接受凌承珺是断袖,主要是因为对凌承珺寄予厚望,凌承珺又是中宫嫡子。而他,只是一个连封号都没有的美人、生下的一个没什么本事的皇八子。
一个可有可无的皇子,再加上他这番说辞,皇帝也只会觉得,不过是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惹出来的风流韵事,无伤大雅。
正如皇帝所说,皇帝可能会生气,但是不会特别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