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星一怔，出门前小安子也说，那么好的弓，干嘛让他锁进库房积灰？今日围猎带上，不正好物尽其用？
“怎么？怕我小心眼啊？”凌承珺见他一直没搭话，先接过话来，然后语气一转，颇有几分哀怨道，“我确实有点小心眼！四弟那天就说要给你，我都发脾气了，还抱着不撒手。哎呀！可见我这个三哥，不如你在他心里有分量啊……”
和上一次话外有话的模样完全不同，凌承珺说这番话的语气、状作凄凉的表情，是真的在和大家开玩笑。
“我和四哥在上书房一起被太傅罚抄过，是‘患难见真情’，这个三哥你确实比不了。”凌星勾起嘴角，洋洋得意道。
他不带逐月弓来确实没想这么多，主要是因为收到贺礼的当晚，他久违的做了个旧梦，上一次做这个梦还是去年，凌思珂领兵出征的时候。他们这么误解也好，他倒不用再费心编理由解释了。
“哈哈——好吧。”凌承珺开怀一笑。
这时护卫们把马牵了过来。众人上马后，互相客气了一番，便各自扬鞭而去。
凌星心一动，想到他站起来之后，凌昱一直没说话，脸色好像也不太好，于是方向一转，顺着凌昱的方向策马追了过去，没跑多大会他就看见了人。
“六哥！”凌星喊道。他本意是让他慢一点，结果他不喊这一声还好，他这一喊，前面的人一挥鞭子，打马跑得更快了。
凌星气短，只得奋力跟上，每当他拉近了些距离，前面的人就再次把他甩开，像是和他赌气似得，最后结果就是两人越跑越快，只听得耳边的风刮得呼呼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凌星开始觉得有些吃力时，前面的人仿佛终于撒够了气，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一条小河边。凌星也跟着从马上下来了，仍由马去喝水，自己走到了凌昱身边。
“我都叫你了，你跑什么？”凌星愤愤道。
凌昱没有说话，甚至没有转过身来，只是正对着小河站着，只给了凌星一个侧脸。
凌星想了想，刚刚凌昱搂着他的时候，手一直在颤，而且凌昱平时喊他，要么是‘八殿下’、要么是‘八弟’，刚刚那声‘凌星’显然是真吓到了。他自觉理亏，于是讨好道，“我只是想逗四哥，没真想吓你们，六哥对不起。”
凌昱眸光微动，侧过身来，还是没有搭话，沉默的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一块汗巾，抬手帮凌星擦他脸上的汗。凌星先是一愣，不过他也是自小被人伺候惯了的，马上就主动把头往前伸了伸。
“不生气了？”凌星眨着眼睛看着他道。
“我没有生气。”凌昱平静道。
凌星仔细观察着凌昱的神色，确定他说的是真的后，目光停留在在他的眼睛上。那双眼睛正跟着主人的手，在他脸上拂过，神色认真又庄重，而那只白玉一般的手动作亦是极轻，仿佛手下是什么一碰就碎的珍宝。
刚刚因为策马而起的一身燥热，好似就这么被他温柔的动作慢慢抚平。凌星上次就注意到，凌昱的眼睫毛其实很长，让人想伸手碰一碰。然而不等他把这作恶的想法付诸实践，凌昱收回了手，后退了半步，两人的距离瞬间拉开。
“八殿下。”凌昱忽然叫他，波光粼粼的湖水映在他眸中，仿佛是在那双温柔的双眸里，撒上了一把星子，而这把星子随着目光深处泛上的浅笑，慢慢波动起来。
“啊？”凌星讪讪道，凌昱的眼神让他忽然莫名有些心慌。
“我想提前要我今年的生辰礼可以吗？”凌昱温柔的看着他道。
“可……可以啊。”凌星开口还结巴了一下，他从来没有听过、凌昱用这样温柔的声音和神情和他说话，像哄小孩子一样！
他觉得凌昱今天很奇怪！
“你可以教我射箭吗？”凌昱的头微微一歪，脸上绽开灿然的笑容，眼神里满是期待。
凌星呼吸一滞，刚刚还澎湃的心绪骤然冷静，心头像是裹上一层厚厚的黑布，闷得他忽然喘不过气来。
“你的箭术比我好。”他都没想到要去想，凌昱为什么突然、没头没尾的提这么一个请求，只是本能的拒绝道。
“那我就想让你教我。”凌昱语气甚至带上一丝撒娇的意味。
凌星心头猛地一跳，那层黑布好像裂开一丝缝隙，强行挤进几缕新鲜空气来。他一直只以为，只有自己这种媚骨天生的模样，才能勾的人心神摇曳。不曾想，凌昱顶着这样俊逸又温柔的脸，向人轻声讨好请求，也让人难以抗拒。
“我……我前两天着凉了，胳膊有些冻伤，改日吧。”凌星继续努力镇静道，十分不自然的移开了目光。
“好吧，那今天算了，我们回去吧。”凌昱丝毫没有坚持，径直往马的方向走去。
“嗯。”凌星刚刚紧绷的神经也跟着放松了下来，他心神大动，丝毫没有留意到，凌昱这话接的实在太顺了。
只见凌昱往前走了几步，忽然一回头，把刚刚那块汗巾往凌星掷过来，喊道，“八殿下，接着！”
凌星下意识伸手，柔软的布料接触到手掌的瞬间，仿佛一道惊雷劈过，触电般的酸麻感从他的掌心席卷至全身，让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因为这场景实在似曾相识。
——接着。
——六哥！你三岁吗？
半年前也是在这个围场，凌思珂约射箭，最后离开前，凌昱幼稚的朝他扔雪球，是和今日一样，试探他的手究竟有没有受伤！
就在凌星整个人几乎是丢魂落魄之时，凌昱的声音弱弱的飘到他耳边，“你骗我……”
凌星回望向他，把他脸上此刻的委屈看得分明，右手不禁把汗巾攥的更紧。凌昱为什么要试探他？这突然，这番无理取闹的……撒娇？又是为什么？
这诸多问题在凌星脑海中炸开，让他觉得吵闹无比。他试图从凌昱脸上，看出一丝恶作剧的痕迹，然而，他从小到大就没看清过凌昱脸上的情绪，不然也不会被他骗那么多次。而此刻，凌昱脸上的委屈，他怎么看，也都觉得是真的。
“你做什么骗我？你教我射一箭好不好？”凌昱不知何时从马背上取下弓箭来，走到他身前，委屈巴巴的请求道，“就一箭。”
凌星怔在原地，看着眼前人像是小孩子讨要糖果一样，可怜兮兮的垂着眼眸看着他。他心里一片大乱，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就在他觉得自己的心几乎快跳出胸腔时，那人突然微微俯身，勾起嘴角，淡淡一笑。凌星来不及躲避，只感觉那张俊逸的脸倏忽靠近，近到那人的温热的呼吸，在自己鼻尖拂过。
然后听见他压低声音，沉声道，“你肯定不记得了，你小时候第一次来围场，还是我带你拉开的弓。”
“现在，换你教我好不好？”
是这样吗？
凌星来不及去想他这话的真伪，只下意识的觉得，既然他连这件事情都提起了，自己再没有理由推拒。在凌昱无比真诚的目光下，他默了好半晌后，终于呆滞的挤出一个字，“好。”
“多谢八殿下。”熟悉的温柔笑意在那人眉眼中散开，然后便直起身来，拿着弓箭走到他身后。
凌昱带着他的手拿上长弓的瞬间，和上一次在围场凌思珂递给他逐月弓时一样，凌星仿佛猛然回神，瞬间抽回手来，再一次后退了半步，这是身体反应，他控制不了。
锥心的痛楚仿佛就要席卷而来，然而在他没来得及惊慌失措之前，他的后背撞到了一个温热的胸膛上。
“嘘——没事。”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抚平了他慌乱的心绪。
紧接着，左手再次传来一阵温热，把他冰凉的手几乎都要烫到温度直传到他心口，像是一把火，把他心头的那些污秽烧灼殆尽，他好似溺水后的人刚被救上岸一般，近乎贪婪的、吸食着周围的新鲜空气。
“没事。”似是感受到他的不安，让他安心的声音再次及时的传到耳边。
右手传来粗糙的触感，是羽箭的箭尾，伴随而来的，是他更为强烈的恐惧。然而耳边沉稳的呼吸声似是有魔力，让他忘记了挣扎，任由身后人握着他的手，架箭，拉弓，脱手。
箭尾划过他指腹的刹那，他刚刚还沉寂的心，猛地跳动起来，嘴角几乎是不受控制的疯狂上扬。
“你看，没事。”凌昱轻声道。
凌星脸上挂着不可思议的笑容，怔怔看着自己左手还握着的长弓，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告诉他，顺天门前万箭穿心的噩梦，至此彻底离他远去，从这一刻开始，他将是彻彻底底的涅槃重生。
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有两次来围场不射箭，并不打眼，不曾想到凌昱竟然在第一次就留意到了。而刚刚凌思珂那一箭，他前面的反应亦是真的，之后只是为了解围，实际上他也成功骗过了众人，但此刻他深刻意识到，他绝对没有骗过凌昱。
他想问凌昱是怎么看出来的，但转念一想，不同于他从来分辨不出、凌昱究竟是在演还是真情实感，他的喜或怒，好像从来没有逃过凌昱的眼睛。而他为什么喜为什么怒，凌昱仿佛也能猜到，所以在两人的交集中，总是他被耍的团团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