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蹦蹦跳跳地跃过门槛,须臾停了下来,耳廓被夕阳蒙上落寞的流光。
“离情被横笛,吹过乱山东。”*他悠悠地道。
楚思温来到的时候,厢房只剩下夭绍一人。他见夭绍如雕塑般端坐着,正想开口,夭绍就站起身,直直往他怀里扑去。他抚摸怀里颤抖的肩膀,轻轻叹气。
本在夭绍手里的果子在地上咕噜噜地转圈,深黄的果肉粘上灰色尘埃。
“我要跟您一直在一起。”夭绍哽咽道。
他说:“我总会比你早离去。”
“那我随您而去!”夭绍犟着脾气,忽地变回年幼无知的孩儿,“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楚思温垂下眼睑,波澜不惊地回应:“傻子。”
*王安石《江上》
第十六章
约定的时间悄然而至,天刚晓,夭绍便随着楚思温到达了宁风观。道观里人烟稀少,唯有几个小道童在扫地上尘埃。楚思温昂首望了许久的三清雕像,然后双膝着团蒲,深深地叩头。
夭绍站在门外,安静地数着:一、二、三——数到三时,楚思温的脊背微微蜷曲,额头贴着地面,良久都未起身。
他们离开宁风观的时候,香客渐渐变多。夭绍与楚思温依约在茶馆里等候,看着风尘仆仆的行人来来往往。
“公子,少门主会成功吗?”夭绍思及昨日江伏雨苍白的脸色,不由问道。
“或许罢。”楚思温闻言只是轻轻一笑。
夭绍不再多言,安静地观察行人的着装。自楚思温从宁风观出来后,夭绍便隐约地发现楚思温异常的情绪。忽然间,楚思温好似离他很远,让他莫名地不安。
直至接近晌午,赵三郎一行人终于来到茶馆,身边除了有王府的近卫还有三名渡墟门的弟子。过了没多久,一位紫衣青年走进了茶馆,与赵三郎说了些什么后,便带着那几名渡墟门的弟子离开了茶馆。夭绍猜测那是奉凌云提过的渡墟门右护法,见他们神色匆匆,只怕江伏雨那边已开始采取行动了。
看着赵三郎和宇王妃在茶馆里坐下,夭绍对楚思温唤了声:“公子。”
“走吧。”楚思温起身道。
渡墟门的弟子全部离开后,只余下了普通的近卫。夭绍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他们,换上其中一名近卫的衣服,进行了简单的乔装。楚思温若有所思地盯着不远处茶馆的方向,搭在膝上的手指向里一勾,藏匿在树上的傀儡忽然跃了下来。
楚思温收回了目光,手指动了动。傀儡仿佛听见了命令,向夭绍走去,伸出了手臂,僵硬地捧住夭绍的脸。夭绍愣了愣,皮肤触到傀儡冰冷的木头,不由打了个哆嗦。他偏了偏脸,不知所措地对上楚思温含笑的视线。
“尽快回到这里,知道吗?”楚思温柔声道。
分明是最平常不过的嘱咐,夭绍却忘了应有的回答。直至脸颊被傀儡往外捏了捏,他吃疼地眨眨眼,傻乎乎地点头应了。
赵三郎与宇王妃从茶馆里出来,见车队附近只剩下车夫,不由诧异。与此同时,躲在暗处的夭绍佯装成王府的近卫,浑身狼狈,似死里逃生般向赵三郎一行人跌跌撞撞跑去。他一把扒住赵三郎的衣袂,慌张地跪在地面。
“发生何事?”赵三郎问。
夭绍低着头,颤着声音道:“就、就在方才,不知从哪儿来的人把大伙儿都打伤了……”
“你为何毫发无伤地回来?”宇王妃忽然问。
“那人、那人……”夭绍哑声哽咽着,直到被宇王妃催促才继续道,“那人让我来带话……说要见少爷一面,否则,否则我们今日都无法活着离开……”
赵三郎沉吟半晌,向宇王妃说:“母亲,我且去看看是何人。”
宇王妃不放心地摇头,拉住他的手:“儿,你切莫冲动。”
“他既是让人带话于我,便是不会害我性命。”赵三郎扶着宇王妃上马车,说,“您先回王府,我带剩下的近卫便可。况且,右护法很快就回来,母亲不用担心。”
夭绍一直伏着身子,听见车轮碾压石砾的声音,缓缓抬起下巴。
“你带我去见那人。”赵三郎走至他身前,吩咐道。
“便是这里了。”
夭绍走在最前头,领着赵三郎到达目的地。地上躺着几具尸体,皆是候在车队旁的王府近卫,跟在赵三郎身后的近卫见到死去的同伴不由倒抽一气。赵三郎抬起袖子捂住鼻子,脸色苍白。
赵三郎观察四周,此地极其偏僻,内心升起几分忐忑。
“你说的那人呢?”他问。
忽然树叶间吹起了一阵凌厉的风,紧随着是一声叠一声重物坠落的声音。赵三郎蓦地回头,发现原本守在身后的侍卫全部姿势扭曲地躺在泥泞上,眼珠瞪圆,嘴巴大张,好似在呼喊不存在的求救。
一个看不清脸的人站在尸体旁,十指是十把尖利的刀刃,血珠滑过刀刃的脊骨,滴答滴答地坠落。他的头扭了过来,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
“初次见面。”楚思温从深林深处走了出来,洁白的衣袂擦过被鲜血染黑的泥土。他五指一收,傀儡乖巧地站在他的身后。
他彬彬有礼地笑道:“让大人见到这般不妥的场面,实在有失远迎。”
赵三郎跌坐在地上,哆嗦着手,指向楚思温。
“你、你……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劳烦大人随我们走一趟罢了。”
未等赵三郎再说些什么,一直沉默的夭绍便一掌打晕了赵三郎。楚思温摆了摆手,让傀儡把人五花大绑,再扛到肩上。
夭绍擦去脸上的污渍,疑惑地问:“公子为何还要和他多说?直接打晕便是。”
“只是想看看他有趣的反应罢了。”楚思温淡然地道。
他们的行动可谓是一帆风顺,两人沿着规划好的路线离开,但离山脚还有好些距离。夭绍想着他们即将能回到九思庄,那一山一木仿佛成了回忆中的颜色。
“小心!”
就在夭绍还沉浸在想象时,楚思温蓦地喊道,并把他往另一个方向拽。夭绍刚想询问,便察觉到来自上方的杀气,他暗骂自己大意,抽剑挡住袭来的细针。针头泛着细碎的光,应淬了毒。
袭击的人走了出来,正是夭绍在茶馆看到的渡墟门右护法。
“放下人。”右护法一字一句地说。
“公子,您先走,他的目标是赵三郎。”夭绍说,“我很快追上您。”
楚思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不求胜负,力求全身而退。”
“嗯。”夭绍应道。楚思温在担心他,他心里像掺了蜜般甜。
楚思温武功不逊,运转轻功往和奉凌云约定的方向离去,须臾便失去了身影。渡墟门右护法下意识去追,却被夭绍及时地挡了去路。
夭绍先发制人,提剑向敌人挥去。右护法神色微动,闪身一避后抽出腰间银鞭,鞭如游走的银环,纠缠着他的每一次攻击,使他无法近身。双方有来有往地出招,势均力敌,难以分出胜负。
右护法似是不耐,银鞭一甩,缠住了夭绍的剑身,同时左手指间挥出三根细小的银针。夭绍掌下运转内力冲开纠缠剑身的银鞭,随后侧过身堪堪躲过飞驰而来的细针,可左手仍被针划开了一道伤口。针口淬了毒,只是短暂的时间,夭绍便觉得手臂发麻。他堵住左手的穴位,留意四周的地形,思考该如何退敌。
他明白如果放任敌人继续追击,只怕楚思温和奉凌云的安排会在最后出现差错。他知道这次事情成败对于楚思温来说有多重要,他不想楚思温失望,所以他要成为楚思温引以为傲的助力。这或许,是他唯一一次违抗楚思温的吩咐了。
夭绍执剑再次向敌人跃去,身形如鬼如魅,剑锋似在铮铮作响,划过所到之处皆带起枯黄的落叶。右护法连连被击退,挥鞭抵挡凛冽的剑势。他惊讶于此人中毒后,动作竟仍能这般敏捷。
他本不善于近战,疏忽之下被夭绍拉近了距离,破绽便越来越多。夭绍一剑挥去,他侧身躲避,不料紧接着迎来一掌,击中了他的腹部。他退至十尺之外,感觉体内似被寒冰包裹,疼得四肢发软。
“罢了,那小子本无关紧要……”右护法抹去嘴边的血,对夭绍说,“我无意搭上自己性命,你认为如何?”
夭绍死死地盯着他,没说话。右护法不欲多说,见夭绍不做攻击后转身便轻功离开,如来时那般行踪神秘。
“铮”——剑掉在了地上,夭绍脱力地伏在旁边,粘稠的血染红了他青白的嘴唇。他耳边嗡嗡作响,四肢冰冷,就像沉在了十二月凛冬的湖水里。早闻渡墟门的毒厉害之处,如今他是体会到了。
夭绍最后仰躺下来,望着绿色的、黄色的斑斑点点,听着安静的蝉鸣。他迷蒙地想,公子还在不远处等着他,如果歇一下再去,公子会责备他的吧。
第十七章
夭绍曾经有个很疼惜自己的母亲,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开始,他最爱的母亲再也不会对着他笑。几乎每天,他都能听见母亲的哭声,像天外下起的大雨——哗哗哗。雨停了,他的母亲会盯着他,水珠划过脸上苍茫的皱纹,喃喃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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