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尚书嘴张了半天,无言的看他良久,才抖了抖袖子:“少敬,虽天子不喜下臣聚集,倒也没让诸位大人之间关系弄的剑拔弩张,老死不相往来。圣上贤明,不至于臣子们偶尔一起吃个饭都锱铢必较。真要如此,朝廷半数官员怕是都要赶出京去了。”
荀礼连连点头称是,他倒不是怕自己丢了官,只怕连累别人。
杨尚书这才回到正题:“你们昨日谈的可好?”
“……”荀礼想到昨夜,饭后又同谢珩谈论了些边疆趣事、时下文章。只是他才疏学浅,谈及很多事情只怕自己见解浅薄,说出来丢人,大多时候都在附和谢珩罢了。恐怕谢珩也是发现与他话不投机,聊了几句便止住话题,送他回去了。
若从谢珩那边看来,昨夜的谈话实在乏善可陈、让人意兴阑珊;但对他来说,谢珩许多论点新颖刁钻,使他大开眼界、受益良多。两相比较,不知要如何回答这个好或不好的问题。
正在犹豫之时,恰巧户部有人来找杨尚书批复公文,杨尚书无暇等他回答便匆匆离去,让荀礼心里一松。
昨夜月朗星稀,今日便晴空万里。荀礼抬头看了看舒卷变换的云彩,蓦然回忆到了以前还在书院的事情。
也是这样一个暖日和风的天气,武师带着一众学子在后山练习骑射。
在谢珩最后一箭也正中红心后,师傅冲他说了些什么,大约是些夸奖之类,他恭敬听完,放下弓,朝荀礼这边走来。
好巧不巧,夫子下一个便喊了荀礼上前。荀礼虽然于经文礼乐上还有些灵气,但却对武术一窍不通。便是私下也练习过,每一箭都依然不偏不倚的脱了靶。
“少敬……唉……”一向和蔼的夫子也瞪圆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为何有人能够不管练习多少次,也一箭不中。不过夫子明白学生之间都有差距,不会过于苛责讽刺,见荀礼也有些垂头丧气,心中也是怜惜,安慰他几句便让他去一旁歇息。
荀礼谢过夫子,刚走出靶场,便被那时常欺辱他的纨绔堵住。
“哎呀哎呀,我当这些从商子弟家中都是堆金积玉的,看来也只够给请个识字先生的啊!”那人摇着折扇,明明也是一张英俊的面容,看在荀礼眼中却因那轻蔑傲慢的神情而多了几分恶意。
他身边无人,荀礼大了几分胆子,也不想横生事端,便没有做声,直接绕过他去。
那人本就是个一点就着的炮竹性子,见荀礼如此无视他,登时暴怒起来,上前去扯荀礼衣衫:“你如此无礼!”
一直忍让的荀礼听到这句无端指责,再也忍不下去,他怒视着面前之人,一字一句问道:“周文东,到底是谁无礼在先?”
“自我来学堂第一天,你便处处找我麻烦。毁我书籍、扔我作业,剪破我的衣衫。我倒是想问你究竟为何?难道只因我是商人之子,便不配读书科举,不配以自己所学投君报国?”
“对,你不配。”周文东一把揪住荀礼的领子,不无恶意道,“因为你就是贱籍,小人,如何能与君子共处一室。”
荀礼用力拍掉他的手,反唇相讥:“小人扬人之恶,我倒是觉得我与你共处一堂没有不妥。”
“你说我是小人?”周文东没料到荀礼竟然还嘴,一股火骤然在胸中烧起。
荀礼也提高了声音,不屑地看着他:“商人经商不仅养家,赋税更是较他人加重一成,看来我们所缴纳的这些税,都用在维持你们这些自诩高人一等的蠢猪一般的世家子弟的骄傲自大上了!”
“你敢骂我!”周文东吼着,高高扬起拳头。
荀礼不如周文东体格健硕,自知自己逃脱不开,索性闭上眼睛等着拿沙包一般的拳头落下。他今日将多时的怨气一通发泄,周文东被他讥讽却无话可说的样子甚是滑稽,即使今日挨了打,他也觉得心里畅快。
疼痛如预想的那样来临,荀礼右脸登时肿了起来,一股腥甜味道在他嘴中蔓延开来。他极力忍下痛呼,不愿在这恶棍面前再露出任何一丝软弱。
原以为还会有第二拳、第三拳,可不知怎么,周文东却猛地松开他的领子,让他一时没站稳,跌坐在地上,摔得两股生疼。
顾不上疼痛,荀礼疑惑的睁开眼睛,却见身前站了另一个人。顺着那人镶着翠玉的靴子向上看去,居然是谢珩。
“欺辱同窗,按规矩可逐出书院。”谢珩用一如既往的冷淡声音,不紧不慢道,“若被书院赶出去,丢人的可不止你自己。”
“哈,赶我?”周文东歪着嘴笑道,“我父亲可是……”
谢珩忽而上前一步,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了周文东的话语。
谢珩比周文东还要高上一些,此时居高临下的站在他面前,让他横生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周文东喉头上下抖动,对上了谢珩那双布满寒霜的凤眸。
饶是周文东再蠢笨,也意识到了谢珩或许并非是在好心劝诫他不要滋事生非,而是警告他识趣些赶快离开。
周文东知道自己得罪不起谢珩,周家更不会愿意为了芝麻小事开罪谢家,他只好恨恨的冲谢珩身后的荀礼道:“今日算你走运。”
荀礼见他一脸凶神恶煞,恨不能咬碎自己却也只能忍气离开的模样,忽然大笑两声。
谢珩这才回头:“笑什么?”
“没什么。”他只是在笑周文东看不起他,却又不敢得罪谢珩,只能说几句无用的狠话而已。这样看来,他哪里高贵呢?
荀礼扶着树慢慢爬起来,谢珩在一旁看着他不甚灵活的动作,手臂微微抬起,踌躇了一下有放了下来。站直身体后,荀礼才小心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红肿的脸颊,擦掉唇边的血迹,转而向谢珩道谢:“今日多亏谢兄及时出手相救,还有之前……大恩大德荀礼记下了,今后若是有用的到我的地方,我绝不推辞。此外,还请谢兄等会儿再帮我向夫子告个假,我这样子甚是不雅,得去医馆开些药来。”
“我跟你一起。”谢珩见他步履蹒跚,出声道。
“不必,不必。”荀礼赶紧拒绝,一瘸一拐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谢珩并不听他的,跟上前问道:“平日你对周文东的挑衅多番忍让,为何今日如此沉不住气。”
荀礼看他一眼,无端有些烦躁,但面上不显,只是淡淡道:“谢兄说的对,是我冲动了。”
“你明知他暴躁易怒,激上两句就会动手,也会让你受伤,”谢珩察觉他情绪变化,停下了脚步,“你在期待书院会因此惩戒周文东。”
“没有。”荀礼快速否认。
“现下已是散学的时间,学堂到后山只这一条路,要回去的夫子和学生必定会从你们争斗的地方经过。若我再晚几步,夫子就能看见周文东殴打同窗的恶行。你恼不恼我坏了你的计划?”
荀礼难得听他长篇大论,平时的玉石之声如今也觉得吵闹起来,他深吸一口气转身道:“谢兄,我去医馆的路上会经过点心铺子,你可有爱吃的点心果子,我给你捎带回来。”
谢珩眯着眼看他一会儿,忽地笑了,一张脸艳光十足:“那便带些你爱吃的给我尝尝罢。”
荀礼想起来,那时他在医馆买了药,身上银钱所剩不多,只带了一些酥糖回来。谢珩吃了一块嫌弃太甜,荀礼便把剩下的都接手了,结果吃糖太多,让他牙疼了好些时候。
谢珩问自己是不是在恼恨他,其实当下他就清醒过来了。他若害得周文东被书院辞退,周文东和周家必定不会放过他。他家在襄城,周文东、周家可是扎根此处几十年,势力不可小觑。便是他不愿承认,在周家面前,他也不过是一只蝼蚁。
他对谢珩,向来只有感激的份儿。
第7章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
荀礼摸摸脑袋,自从应了杨尚书的请求,以前在书院的日子就会时不时浮现在荀礼脑海之中,谢珩在他记忆中那已经有些模糊的面貌又渐渐鲜活了起来。
今日当值过后便可休息一天,荀礼心情大好,连看公文的速度都加快了一倍。他向来认真,处理完自己分内之事便整理以往堆积的文书。饶是他事少清闲,一天下来也忙忙碌碌到了落日。
“少敬!”一个年轻人推开门,嚷嚷荀礼的名字着就进来了,打破了房间里的宁静。
荀礼定睛一看,来人正是礼部的温熠景。
温熠景是他在朝中为数不多有交情的人。同样是出身从商世家,他本心单纯,好玩乐。读书不甚上心,但多亏他聪颖又好运,虽然勉勉强强挂在榜尾,居然也被留在京中了。
“瑞明,你找我?”荀礼正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去,见他过来,连忙放下手中事情,快步迎上前去让他坐下,自己倒了两杯茶水。
“嗐,我就知道你还在这里。”温熠景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打趣,“少敬,你我明明官职相当,我整日清闲得就差没在尚书眼皮子底下斗蛐蛐了,你倒相反,我看你比工部尚书还忙些。”
荀礼晒道:“我也清闲得很,不过闲着找些事儿做罢了。”
“你是个奇人,事儿不来找你,你反倒去找它。”温熠景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做出一副虔诚的祈祷状,“那我可要好好求求上天,你我既是知交好友一场,以后有事儿都找你就行了,千万别来找我。”他生的清秀俊俏,就是做出一副古怪样子,也不惹人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