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忽然皱眉看向半空道:“大人,你看咱们家的牌匾是不是有些歪了?”
荀礼连忙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却蓦地感到手中一松,他心里咯噔一下,倏地扭回头——青山早已跑的没影了。
“青——山——!你回来——回来——来——”
然而为时已晚。
天色将黑之时,青山带着谢珩的回帖来了。荀礼颤颤巍巍地打开那精致的木匣,露出一张尤带墨香的纸张,他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发现最下面有一行看不太清的小字写着:“终风且霾,惠然肯来。”
荀礼眼皮一跳,这句诗……
他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己是瞎想许多,将帖子放进木匣之中,收进袖子里,迈开步向谢家走去。
青山还要添油加醋笑话他:“人家问我,既然投了帖,怎么不见你家主人。我说我家主人实在害羞,躲在一旁不敢出来。”
荀礼瞪了他一眼,青山这才嬉皮笑脸的退下。
谢家门前早已有人等着,见了荀礼立刻上前来迎:“荀大人,请进。”
“叨扰了。”荀礼见门前来迎的人竟是谢珩的贴身小厮元祁,又是一惊,没想到谢珩礼数如此周全,就连对他这样多年之前的泛泛之交也能给足重视。
元祁将他引进偏厅,让他坐下。吩咐下人端来茶水、点心、糖果,溜溜摆满了整张小桌,慌的荀礼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
“是我家公子吩咐的,务必要招待好荀大人。大人稍等,我家公子处理完公务马上过来。”元祁笑眯眯道。
荀礼听到谢珩还在处理公务,只觉得自己贸然投帖必定打扰了他,赶紧站起来:“不,不,是我冒昧了,我可以改日再来,你家大人还是公务为重。”
元祁见他想走,劝了几句,见没什么效果,只好道:“荀大人言重,来都来了,便坐下喝口茶水,要不别个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家慢待了客人。”
荀礼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他刚来便走,确实怕有心之人散播不实之言。他想通这点,只得又坐下,端起茶杯。茶水清香,若是能再吃一口面前的奶糕,就更好了。
然而在别人家大吃大喝总归不雅,荀礼把那点子馋意压下,随便看了看,又瞧见另一个碟子里装的糖果有些眼熟。
他仔细看了看,怎么看都觉得有些像前几日他在那婆婆摊前买的桂花糖。
抱着解惑的念头伸手捻了一块放进嘴里,味道也是出奇的像。倒不是说天下桂花糖都一个样,是荀礼多心,只是那婆婆叫卖时说的是那些糖都是自家独门熬制,与别家店铺不同,味道也确实更加清甜一些。他当时买了一些,觉得味道不错,再去时,那婆婆却不在原来的地方,他找了许久再没见过,倒叫他有些遗憾,这几日都时时惦记着。
如今竟在谢珩这里又吃到了这独特的桂花糖,当真是巧。荀礼挠挠头,许是当日谢珩也路过买了一些吧。
他这样想着,肚子里馋虫又作了起来,勾的他忍不住又捏了一颗。
只是这颗还没放进嘴里,厅外由远及近响起了脚步声。荀礼捏着糖的手指正杵在嘴边,还没来得及放下,便尴尬的与穿着一身绯衣的谢珩面面相觑。
第4章
他已有多年不曾这样近的看过谢珩了。
翰林院与工部分在两个方向,平时大家各司其职,甚少能碰见。
况且荀礼只是一介小官,只需初一十五等重要日子上朝即可;不像谢珩,身居要职,每日都要前去上朝。他又格外得用,要务繁多,时时被圣上传去商议。两人的时间就又错开来。即便两家离得这样近,说是邻居,但也没什么机会说上两句话。
听闻谢珩母亲仙子姿容,生下谢珩也有九分像她。年少时的谢珩容貌还有些女子的秀丽,再小一些的时候还曾直接被错认成过女子。
平日在街上走着,总有些浪荡子不怀好意上前调笑两句。一次两次还会解释一番,次数多了,谢珩也愈发烦躁,时常板着一张脸,冷若冰霜的模样叫人不敢轻易接近。
好在随着年纪的增长,他的身量也拔高了许多,原本柔和的轮廓渐渐锋利起来。虽眉眼依旧艳丽,但却不会再有人误会他是女子。
可此时谢珩身着绯色衣袍,浓烈的红色遮去了他些许棱角,倒叫让荀礼瞧出些少年谢珩的意味来,一时有些恍惚。他穿着齐整,腰间还挂着佩玉,不像是在家中,反倒像要出门的样子。谢珩三两步走进来,站至荀礼面前,目光自荀礼脸庞滑下,最后落在他的唇边。
“谢翰林……”荀礼慢慢将手放下,背到身后,掩饰性地笑了笑,“这是要出门吗?”
谢珩没有答话,坐在他的对面。元祁麻溜儿地端上一碗茶水。他掀开杯盖轻轻拂了两下,突然又注意到了什么,茶杯还端在手中,动作却停了下来,问道:“不喜欢这些吗?”
荀礼不知他所问为何,嗫嚅了两声,没有作答。
谢珩将茶杯放下,修长而形状较好的长眉轻轻蹙起,似乎是有些不解:“只吃了两块糖?”
听他说起糖,荀礼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谢珩说的是桌上的点心。他连忙摆手:“不不不,只是我待会儿还要回去用饭,不好先吃这么多点心。”
谢珩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他抿过一口茶水,又道:“我也不曾用饭。”
“啊……是我来的匆忙,不曾注意到时间。”荀礼赔着笑,心中暗暗有些后悔——早么就早些投帖,要么就不投帖,婆婆妈妈的,最后竟选在了这么个尴尬的时机见面。
谢珩眉头又皱了起来,好似荀礼说错了什么话。一时间,两人都静了下来。
荀礼也不知道在紧张什么,手心都出了汗,打湿了手中攥着的桂花糖,糖被化开,黏腻的缠绕在他的指尖,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气弥漫开来。
他飞速地瞧了一眼谢珩,明明这么久不曾相处,他还是一眼就看穿了谢珩有些阴沉的心情。
荀礼后退两步,扬起一个笑容:“今日来,实在冒昧。”他从袖子中将那个装着谢珩回帖的木匣掏出来放在桌子上,那是黄花梨做的匣子,实在太过珍贵。
谢珩耷眼扫了一下,没做声,又见他站在那里,拿出一本陈年的册子放下。谢珩觉得有些眼熟,仔细思索了一番,似乎是旧时在学堂时……
果然,听到荀礼说道:“这是当年你在学堂时所抄郑先生的文章,我借来翻看,竟然忘记还你。实在不好意思。”
他口中的郑先生,是新朝一位圣贤,所作文章被新朝读书人奉为至宝。只是郑先生所作文章大多失传,只在云章书院有较为完整的一本真迹,放于藏书阁珍藏,严加保管,连书院的学生都不得将其带出书阁,只能由夫子亲自借来,让学生短暂的一饱眼福。
谢珩便深夜溜进书阁,让荀礼守着门,自己偷偷誊抄了一本,末了千叮万嘱要荀礼不得说出去。
荀礼还记得当时他蹲在书阁门边,一旦听到门外有巡夜人的脚步便敲敲书架,谢珩便会意的将烛光遮住。虽然有些恐惧,却也还是忍不住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直到完全垂下,再也抬不起来,全然忘记了自己是在望风。
云章书院独一无二的镇院之宝,谁也想不到还有一本誊抄版本,若是这消息放出去,即便只是誊抄版,恐怕也有人愿意重金来求。
如今他说自己前来归还,却发现书册主人脸色愈发难看。
荀礼心中一紧,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愈加手脚僵硬起来,他心跳如擂鼓,鼻尖却始终萦绕着一股桂花香气。
清淡的甜味……
他匆忙向自己右手瞟去,是他手中的桂花糖融化开来,糖汁顺着手指缓缓流下。
谢珩也跟着注意到他的手,他脸色变了变,最终还是叹一口气,上前一把攥住荀礼的手腕,另一手的手指轻轻一挑,将那快要滴落的汁水揩掉,吩咐道:“元祁,拿条湿帕子来。”
湿帕很快被送来,荀礼赶紧道谢,伸手想要接过来。
谢珩却先他一步接过帕子,道:“张开手。”
荀礼微微张嘴,见他竟一副要亲自给自己擦手的模样,不可谓不吃惊。转瞬又觉得怕是自己会错意,也许谢珩只是想要传递给他。
荀礼这样想着,就伸了伸手又去拿帕子:“谢大人,我自己来就好。”他心中还有些羞惭,贪嘴吃人家两块糖,竟也把自己弄到这样丢人,像个顽劣的小童一样,毫无礼数可言。
“张开手。”谢珩不动如山,重复了一遍。
荀礼心中又是惊,又是疑,谢珩固执的态度让他有些意外。他抬眼与谢珩对视,那片黑色中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他仿佛一个老眼昏花的花甲老人,用尽力气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
他僵持片刻,不愿意在谢家惹怒主人,终于还是听话的张开手指。
那桂花糖早已变的泥泞不堪,谢珩竟也不嫌脏,亲手拿下来放在一旁的碟子上,右手拿着帕子仔仔细细地为他擦拭掌心。
手帕柔软细腻,带着水的凉意,轻轻拂过荀礼的掌心,留下的水珠转过每一条纹路,继而跟随帕子裹住每一根手指,微微摩擦,带走黏糊糊的糖水,留下一片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