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着兹事体大,燕季先压了去,骑马到三王府,想着与燕随之商讨。燕随之倒是肯见人,就在耘书斋里头。自打纪息坠不渡崖,燕随之又搬离品裕室。将耘书斋清扫之后,又住回到耘书斋了。
“三哥。”燕季低声,“显奉他……自裁了。”
燕随之默然半响:“我知道了。”
“显奉此人,心高气傲。”燕随之顿了顿,“这倒也不是大事,恃才傲物的多了,只是……”
“只是德不配位。”燕季叹气,“到底竟成了拖累。”
若问燕随之对燕显奉,说是没有情谊在,倒颇为自欺欺人了。这是这点情谊,左磨一点,右耗一些,已然淡到没剩多少了。以至于现在听闻死讯后,竟是恍惚着缓了个神,也只就思量着,谁该当此重任。
“四弟觉着,谁该替这个位子?”燕随之循循善诱,“到底得有个人主持大局。”
“大哥?”燕季推脱,“二哥?”
燕随之掀了眼皮子,冷冷地督着燕季了。
燕季霎时心虚了下:大皇子燕煜,二皇子燕炔,都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①的人。
八皇子燕望还在汶阜山陆顺门读书,九皇子燕贺还养在育先楼里头呢。
燕季看了看燕随之,又将视线移回自己。
“四弟觉着,三哥可以。”燕季急忙趁热打铁,“三哥从小便聪颖过人,天文地理无所不知……”
“打住。”燕随之皱眉,“我可能没几年活头了,再加上我一个瘸子,这实在也说不过去。”
“现在的时局到底特殊,北狄那边还蠢蠢欲动,朝堂之上也不是很明晰。”燕随之顿了顿,“这大吴的基业多少载春秋,可不能在衰落在我们这一代手上。”
“燕季。”燕随之诚恳地看着他,只叫他快不好意思了,“交给你了。”
泰元二十五年追封干宣帝,同年四皇子燕季荣登大宝,改年号“泰元”为“继明”。
燕季不愧身为一方鬼神,其雷霆手段常人不及。仅仅还不到一年光景,就让大吴翻了个天了。
先是重金收买了南蛮公良迁,与其合谋突击北狄拓跋察,将其割让的城池分给了南蛮些,并建立了商业上的互通往来。从东夷之地引进大吴新的学术流派,并派去很多大家和百里阳友好往来。迎娶了西戎公孙竟的小女儿,还腾出了后宫只留公孙玫一人。
泰元二十五年元日新春,就有四方使臣前来拜会和的了。这眼看大吴的时局一稳当,燕季就不太想继续干了。
公孙玫是个烈性子,草原上骑马射箭,沙漠里最悍的花了。燕季被拿捏得死死的,显然成了个妻管严。可燕季好像只是表面抱怨,实际上却是有些乐在其中了。燕季的鬼神之名啊,算是这样就给毁了。鬼神又如何?自有恶妇压。
公孙玫讨厌大吴的礼仪束缚,她在西戎信奉的是骑最快的马,在最年少的时候喝最烈的酒。这宫廷快要压得她喘不过气,就连燕季也不能抵消让她留下。
“我带你去我原来的封地玩。”燕季一日哄道,“那可比宫里头要有意思多了呢。”
新帝与帝后俩人,几乎是连着夜里,一路逃出了京都了。待燕随之接到书信,便是他们在纪风堂,和人切磋比武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论语·公冶长》。
第62章 浮生三千
书信里头简明扼要,就是燕季要撂挑子。想来燕季当时上位,也不过是稳住大吴。实际上太多束缚,再加上来了个公孙玫,那便是更不愿多留了。燕季在书信末的时候,似乎是不经意间,又提了一句育先楼的燕贺。
小九还太年幼了,燕随之心想着。燕显奉生前后宫没几个人,也不曾着急纳妃立后,膝下更是也无一子嗣的。对燕贺亲昵偏爱,都有些不清不楚了。有多少人都在心里猜测着,燕显奉怕是想,让燕贺给养大禅位的了。
还是拐到了育先楼前。燕随之叹了口气,犹豫着也又进去了。他和燕显奉顶多是僵持,现在人走都走了,那些爱恨情仇便一块埋了。燕随之并不想要夺权篡位,当把鲁班盒给燕显奉时,他便是打着要放下一切的想法。
燕随之本是在尚小的时候,就因为逼人才气锋芒过露了。而后经过先帝的告知,说是活不过三十岁。再加上那一年的伤疾,直接就都不良于行了。他当时只是离燕显奉疏远些,也并没想过要打击报复之类。毕竟着是唐太后所谋划的,燕显奉充其量只是作壁上观。
燕随之像是独自消化了很多恶意,却又不愿将其去宣泄出来,拒人于千里之外也没人能接近。梁似烛强势地硬闯进他的生活了,春风化雨一般让他霎时软了心肠。也正是唐太后和燕显奉下手,结果反而拖累了梁似烛为他受伤,这才听从了机的撺掇重回庙堂。
“小九,今天的课业写完了吗?”燕随之温言软语,“你可不能再偷懒了哦!要不然晚膳就不留你的了。”
“三哥。”燕贺眼睛水灵灵的,“七哥什么时候回来啊?”
“你不是告诉我的嘛,等我把书全背完了,七哥他就回来了啊。”燕贺瘪了瘪嘴,几乎要哭出来,“可是这书实在好多啊,我背了一本还有一本,明明已经挑灯夜读了,怎么好像是到不了头似的。”
“小九,你的七哥可能不会再回来了,但是他是去一个很美好的地方。”燕随之心头一涩,搂紧了燕贺在怀里,“他把大吴留下了,四哥给你铺好了路,你替七哥守住大吴,我们都相信你,好吗?”
燕贺默然半晌,然后又接着说:“我真的……好想七哥。”
燕贺终于还是哇哇大哭起来,他并不算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甚至于早都已经猜测到周围的欺瞒。可燕随之此番的话语,便是真的映证了残忍真相。燕贺既不能说他已经知晓了,那会让想保护他的哥哥们伤心。所以他只能独自扛起来这悲伤,还得装作没什么发生的样子。
“好。”燕贺只哭了一会儿,就停下来吸溜鼻涕,“贺贺会好好做的……不让七哥对贺贺失望……”
燕随之抱起了燕贺,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背,燕贺慢慢地就睡着了,他这几日总学到太晚,一下便像泄了劲,不一会儿就坠入梦乡了。梦里面什么都有,他能攀着七哥脖颈,撒着娇用奶音问,什么时候领七嫂来。
泰元二十五年末,燕季主动禅位,回封地当镇北王,九皇子燕贺登基,改国号为“景洪”。次年八皇子燕望于汶阜山出师,陆顺门学成归来后便辅佐燕贺。燕随之也在一旁把持朝政,新上来了一波能打的武将,本是原来赵定平的手下,亦或者是燕季挑选的能人。
燕贺倒是个上道的,没那么多糟心事。燕随之只稍加点拨,他便能通透明朗了。宋敛誉仍是御史大夫,还是那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燕随之教了燕贺几招,就让他拜了宋敛誉为师。谁知这也能有弊病,燕贺每次上朝时候,总是斜着去看眼色,是十足的乖徒模样了。
但宋敛誉敲打了他几番,说是他身为一国之君,便不能够失了气势。既要能够礼贤下士,也得学会雷厉风行。燕贺如此便是收敛多了,慢慢地一步步来,偶尔也肯提出不同想法。
宋敛誉为了试探成果,故意着假装疏忽,在朝中发表了错误判断。燕贺倒是能反驳他,虽然礼貌客气,不失对师长的尊重,却也不盲从宋敛誉。宋敛誉此般才放下心来了。
燕随之便有了很多清闲,中间也曾跟着徐犹止,到纪风堂住了段时日。燕随之并未问纪息身份,想来纪风堂也不愿暴露。他问过纪余是否接受招安编制,实际也知道只是走个过场而已了。燕随之知晓江湖人的豁达意气,也不愿将他们折翼困囚的了。
纪余委婉地拒绝了这邀请,燕随之只淡然地笑了笑,便将朝廷的赏赐呈了上来。为了感念纪风堂在逼宫之时的援助,朝廷这次的赏赐不可谓不厚重。纪风堂在武林上的地位,算是更加地牢固安稳了。他也没再在纪风堂逗留,只是又去看了新任的副阁主,然后便转身告辞回京都去了。
等看到人走远了之后,纪余便掀帘进了内室。内室的床榻之上躺了个人,看起来面色苍白得瘆人了。纪息浑身渗着冷汗,刘悬壶在一旁施着针。当纪息从不渡崖坠落之后,反手攀住了一棵歪脖子树。那歪脖子树生得并不算是粗壮,也承受不了纪息挂上的重量。
纪息只是借力缓冲了一下,又顺着悬崖峭壁往下滑。竟是又落入一方岩洞里面,纪息的神智尚未清醒过来,将洞里面的钟乳石挨个击破了。碎屑铺满了一地,纪息就站在中间。洞里有些阴寒,也没什么吃食。纪息的气力逐渐不支,媚骨丹的效用慢慢消逝了。
纪息缓过神来,便觉浑身散架,痛地动不了身。可也多日未曾进食,不由得饥肠辘辘,更是没有劲儿了。他几乎是用胳膊肘撑地,攀爬着到岩洞边缘,俯身去打量预测高度。这岩洞离地面不算低,纪息未免觉着有些可惜了。
可纪息又看见几个芝麻点,似乎像是人影的样子了。他们应该不只是过客,像是在搜寻什么似的。纪息下意识地觉着,这该是纪风堂的人了。他张嘴想喊出声,却竟是嘶哑到未被听见。纪息见底下有一方碧水,像是个不太小的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