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先给明诚之夹了一瓣。
“这水瞧着清透,却并非开水,果然不错。”
明诚之将那瓣白菜咽下去,面上神色分明松快了不少。
得了夸赞,那小二嘻嘻一笑,又给我夹了一瓣,“官爷不知,这开水是以我蜀山散养的老母鸡、精选小排及葫芦岛送来的干贝等料烧出来的,待烧好了,捞出来,还要切上好的鸡胸肉做肉蓉吸尽汤中浊物,几次滤过,待将这汤滤成开水之色,倒入黄铜壶中着鲜,这壶里着鲜呢,也自有天地,却是小店的独门秘籍,再不外传了。”
我尝了一口,果然与寻常高汤不同,于是便也赞了一声。
“我家这汤,不叫高汤。”小二见我也吃的开心,便继续道,“当年我川香阁还只是川地一家小馆,太宗游访前去,尝了我们这汤,说是与寻常高汤不同,特赐了‘尚汤’二字,如今啊,莫说是京师,便是老家川蜀,也独我们一家敢用尚汤做开水白菜。”
第9章
一顿饭罢,明诚之的筷子大多落在了那道开水白菜上。
我只喝了些汤,主要还是拣毛血旺吃。这家店的麻婆豆腐实在一般,也许是京师水土与川蜀到底大有区别,豆腐本就不如川地鲜嫩,一经烹煮,便更失其滋味了。倒是毛血旺,主料都是鸭血、毛肚等物,不大会因这水土改变什么。
还缺酒。
可惜当值两日期间不得饮酒,不然此间再添一壶蓬莱春酒,便是对面依旧坐着明诚之,我也会觉得此时已美到了极致。
回到府上,已是酉时。
我下意识想将那茶包递给紫渊,却在青衿迎上来的时候愣了愣,方想起来紫渊已经被我发往藏书楼去了。我又不是一个能很好的掩饰自己脸色的人,于是将茶包递给青衿时,总是下意识的避开他的眼睛。
青衿想必发觉了我的古怪,只是他也不多问,接过那茶包便放在了我房中的架子上。
这架子上放的多是我常喝的茶,他倒也聪明。
我将那折子掏出来,搁在桌上,青衿伺候我脱下官袍换了便服。今日吃了川菜,满身的味儿,他先替我大致擦了擦,便将白蔻、薰衣草、佩兰、辛夷等香粉调匀,撒到几个香薰球里点上,分别系在了帐角与我搭着官袍的架子上。
“大人明日还要上值,这是吃了什么回来。”
“与明大人去了川香阁。”
我伸手撑在那折子上,看了一眼青衿,很想问一问他折子的事情。
“明大人啊。”青衿移开我的手,将折子抽出来擦了擦,就要放进书柜的抽屉里,我的折子一向是放在这边的。
“别收进去了。”我制止了青衿的动作。
青衿停住手下的动作,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这折子不是我写的,被打回来了。”
我示意青衿打开看一看那封折子。心里是有些紧张的,毕竟是第一次处在需要耍心眼的场合,更何况,被耍心眼的对象,是我往日里格外倚重偏爱的下人。我坐的有些直,格外紧张的盯着青衿一页一页的翻开看着折子。一直看到最后。
最后那一页上有我的印信和签名。
“青衿瞧着,确实是大人的字迹,只是字与字之间并不连贯,并非大人一气所成。”青衿合上折子,面色有些沉重。我松了一口气,放松了坐姿,衣角一塌,此刻才觉出自己的后背有些僵直的难受。
“这印信——”
青衿又打开,仔细看着。
我又坐直了身子,屏息凝神,就连衣角也不敢再动了。
“印信也并非大人的印信。”青衿将折子往我面前递了递,“大人看,大人用的是黄泥石印,印泥也算不得多好,所以留在这纸上的印信常渗出些许,也不会有这么清晰。”我听着青衿的话,顺手从抽屉里抽出几分还未曾递上去的折子,细细对比着,果然发现如青衿所言,以往的印信的边总会溢出来,而且其中的奉议司孟非原六个字也总是模糊的。不像这封折子上的印信,干干净净,字字清晰。
“以往在侯府上,青衿见过许多印,能这样干净的也无非昌华、青田、月尾绿及冻石等几样,且最好用朱砂或朱嫖的八宝泥与魁红泥,但依着大人的阶品,这些都是用不到的。”
青衿阖上几封折子,将那封伪造的折子留出来,将其他折子放回到抽屉中。
“大人的折子都是先随众人的一同送往相府,凤相批过,换了封匣后再转呈今上。”
我听出来了,青衿说该是相府中的人伪造了我的折子。
但照理一想,无论是上好的印石还是上好的印泥,也确实都只会存在于凤相府上。于是我又想起了相府的白玉石桌,整整齐齐的一方,乳白温腻。还有那满室的奇珍异宝,极品难寻的好茶“须尽欢”……这样的人若要造假,确实是想不到我该用的印石与印泥会是什么样子的。
只是,若是凤相假造我的折子,又故意将我唤去送了我一包好茶,又是图的什么呢?
罢了罢了,我如今只不过是站在了政事的门槛上,便已要遭这般算计。再联想往后只会多不会少的风刀霜剑,我此时不免有些灰心。
“此事只是一次教训,大人记得便好,日后行事再谨慎些便是了。”
青衿将那封假造的折子放在抽屉上,是以此提醒我要时时记得这次教训的意思,我心里却有些暴躁了。无论此次造假的人是谁,事情没有闹大,都只是让我小心身边的人,往后行事还需慎之又慎,显然都不是要借着这事来打压我,而是要拉拢我,让我觉得只有提醒过我的他才是可信之人。
可笑。
此时我竟然想起了紫渊,粗粗笨笨,从不多话,无论奖惩,都照单全收。
今夜躺在床上,便总觉不踏实的很。
我来回翻了几次身,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凤相和青衿的那几句话。以往我都只道凤相与明诚之交好,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了。青衿素来敬佩明诚之,耳提面命都是让我多和明诚之学着些,这样的人凤相也让我小心着些,可见并非真心与明诚之相交了。青衿也是,倘若凤相与明诚之果真如面上一般和气,想来他也不会明里暗里的提醒我,凤相极有可能就是假造我折子的幕后真凶。
想到折子就想起了那出《桃色》,我本打算回家问一问青衿明府与临远侯府一事的,不想被突然冒出来的明诚之搅了兴致。不过说起这明诚之,那家川香阁的开水白菜做的倒真有些意思,下次再去尝一尝,只是不想再与明诚之同去了。
再与明诚之那样沉闷的人吃饭,我怕我会消化不良。
就这么乱七八糟的想着,竟也不知道是何时睡去的,只是梦里也不得安稳,明诚之与凤相的身影来回交错重叠,就连青衿也时不时的跑进来凑个热闹,末了,竟是若白可怜兮兮的对我行着礼,“公子可是怨我?”
我猛地坐起身,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窗外浮白,早起的雀儿不时咕吱几声,虽还不到我往日里起床的时辰,却也睡不了多久了。此时离上值还有一段时间,昨夜睡的迷糊,想来后厨里也没预备今早的饭,我叫进青衿来洗了脸穿好衣服,打算出去逛逛。往日常听同僚说起何记的包子,听得多了便总想去尝尝。只是以往早上的饭食都是头天晚上预备好送来给我看过后定下来的,这一日日拖着,便一直没有去过。
何记并不远,我只走了几步就看见了它的招牌。
再走几步,正巧何老板正端着一笼包子出来,笑吟吟的对着我打招呼,“客官,新蒸出来的蟹黄包,您尝尝?”
我点点头,就近坐了,又要了一碗汤面。
“客官一看就是个讲究人。”何老板将一个蟹黄包摆在我面前,眉目间堆着的笑意似乎从来没有消减过多少,“我们这蟹黄包/皮薄个头大,用料又极鲜,客人们往往是吃一个不够,吃两个又腻,倒是客官您,先吃一个包子垫垫,再来一碗汤面添补,我们这里面汤免费,客官您自个儿添着——这位客官,您吃点什么?”
何老板转头去应酬旁人,我专心吃着面前的包子。
用料果然是极鲜的。吸一口汤汁,浓香四溢,咸鲜爽口,满足到真似要把舌头也吞到腹中一般。
“想不到今日竟然在这里碰到孟大人了。”
何老板后来招呼的那个客人在我面前坐下,比着我要了一份一样的,何老板听闻他称我孟大人,转头便又笑吟吟的送来了一碟醋腌萝卜。
我抬头看了一眼,是兰台的牛御史,之前见过几次,却不大相熟。
“听说孟大人几日前在府上办了一场九曲诗会?”
牛御史名叫存方,字全周,说来也不是个好热闹和八卦的人,今日能在这里听见他说这样一句话,才是稀奇了。有道是事出反常必有妖,于是我只是笑了笑,等他说下文。
“听说明大人也去了?”
果然还是有和明诚之有关的话要说。
我点了点头,“是去了,钟大人路上碰见,他们两人一起去的。”
“孟大人可听了坊间新戏?”牛御史夹了一筷子萝卜片,拌在自己的汤面里,冲着我微微一侧头,话锋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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