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岸又笑。
我见过不少人的笑:凤相的笑是暖的,无论何时见了,都能叫人升起莫名的信任之感来;若白的笑……若白的笑是春风,是湖心一点涟漪;明诚之的笑便带了压力,更深的意思在笑意之后;青衿不常笑,笑时便总是在讨好;再后来贾淳青、纪信、赵士琛这些人,只需笑寥寥数次,便看得出算计与筹谋。
谁都不似宋岸这样,便是笑,也是单纯的。
真正意义上的如孩童一般的笑,仿佛真的只是一个表情而已。
“岳老爷……大约是此时的刑部尚书。”我喝了一口茶。提刑院里的茶不好喝,想也想得到,宋岸与那些仵作日日忙着验尸破案,哪有有功夫去烹茶调茗,这些可都是劳心费神的活儿。
只是这里的茶也太粗糙了些,甚至还有隔夜的旧茶味。
我暗自咋舌,宋岸也不甚在意,“宋某在京师时,他还是刑部的左侍郎。”
“说来,宋某与岳老爷一家也有些拐带着的亲戚关系。”宋岸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气饮了,见我正看他,便又笑了一声,“于宋某而言,喝茶不过是为着解渴,不讲究那么多,倒忘了问孟大人喝不喝得惯。”
“无妨无妨。”我连忙应了,示意宋岸继续说下去。
“沾了些亲戚,要走动便比旁人容易些,宋某家穷,父母养不起,是而从小就被送到了岳府,跟着岳老爷学习这些手段——孟大人可好奇为什么是宋某跟着学?”宋岸又看了我一眼,“常年与死人打交道,哪一户舍得自家孩子学这些。岳老爷也并非没有学生,只是半道来的学生,总是不如从小带到身边的伶俐。”
想不到宋岸竟有这样的身世。
寄人篱下,我亦尝过这滋味,不由便对他亲近了几分。
于是我暂先放下了对这茶的排斥,转而听宋岸说起了这些。从一个不在京师的京师人口中听到的,不涉及利益,不涉及派别纷争,应当会更中立和理性一点。
“说来也巧,那时岳老爷还收了一个学生,叫明诚之。”
我一怔。
“明诚之比宋某还小几岁,是被宫里的人带过去的,圣上指明了叫岳老爷带着他。”宋岸的眼神飘忽了起来,好似溯过诸州重山,回到了岳府的院子里。他神色忽而带笑,忽而严肃,我也跟着他一起,仿佛当真看见了岳府院子里那两个年幼的孩子,“说来也怪,自打明诚之去了岳府,圣上也去过几次,只是就远远儿坐着和岳老爷说话,从不近我们身旁。有一日明诚之被岳老爷派去跟一个仵作去干些什么,恰圣上到了,没瞧见明诚之,连一盏茶都不曾喝,坐了坐就走。后来圣上再要去,就会提前与岳老爷打招呼,明诚之便是有事,也得留在岳府待圣上走了去办。”
“圣上要见明大人?”
我愈发疑惑。
本以为是刑部的岳老爷与乐来牙行的岳掌柜有什么关联,不想却是圣上与明诚之这一桩。
“也不曾宣他去见,只是远远儿的瞧着。”
宋岸又倒了一杯茶。
他说起事情来,是提刑特有的手法,有血有肉,抽丝剥茧,寻不见一处破绽。
“有一次宋某偷看被圣上发觉了,是而过了二十岁就被调去了衢州,年终述职,赏了不少金银财宝,却又被调到了丹州来,且还只是在平湖郡里窝着。圣上不肯让宋某升迁,宋某自然也不图谋这些。”
“只是,这样无头无尾的事情,一直悬着,宋某心里不安。”
宋岸又要倒茶,拎了拎却觉壶里没了水,正要去添,我自发将这活儿揽了过来,下定决心要让宋岸尝尝正儿八经的茶该是怎样的喝法。
倒了里头的旧茶,又好好刷了一阵儿茶垢,接着洗茶,一沸二沸。
我不爱往茶里头加烹调之物,是而便只是清清淡淡的,端上桌来时,宋岸先倒了一杯,抿了一口,“似乎确实比宋某弄的好喝,但也太费时间了。”
我也倒了一杯,听宋岸继续往下讲。
“只是京师里的事情宋某也是关注着的。明诚之后来当了奉议司正使,再也升不上去,曾经学过的手段也无处施展,听闻不久后又要尚帝姬——旁人或许会觉得是大好前程,孟大人,你我在朝为官,难道不懂这尚帝姬是意味着什么吗?”
尚帝姬,便要辞官。
明诚之一心为民,辞了官,便是富贵顶天的一介白衣,再也无处施展胸中抱负了。
我神色一动。先前薛芳在孟府停灵,明大人前去不为吊唁,却说我此行大错特错,我亦是用这个理由来噎他。
“后来听说京师有了个话本子,宋某看过,觉得有趣,又加了自己的理解,不拘于话本上的情节,特地叫人排了几出皮影。”宋岸终于放下了茶杯,拍了拍手,叫进来几个下人。
我的心里“咚”的一声。
仿佛良久以来盘亘在心里的猜测要被证实了一般。
京师的新话本,能有这么大影响力的,应当便是那书生贺在望写的《桃色撩人》了。许多被我压在心底的事都在一瞬间涌上来,牛存方的话、坊间人的窃窃私语……《桃色撩人》有着谁和谁的影子?圣上对明诚之为何一直都是不清不楚的态度?
大约今日,都能在宋岸的皮影里找到答案。
我点了点头。
宋岸亦点头道,“上吧。”
第52章
这故事还要从乾元元年说起。
那一年今上登基,临远侯作为功臣良将,成为大夏第一个外姓一等侯。
那一年的凤昱廷正要参加科举,而我和明诚之等人还未曾出生。
“古来天家是非多——”一人开了嗓,众人纷纷挑起木杆,白纱屏后翻出一色小桥流水,青瓦粉墙。
显而易见的扬州。
扬州秀丽富饶,王侯将相若得了封地,都喜往扬州求。美人美酒美食美景,便是什么都不做,只当一个无大志无所图的富家翁,这一辈子也享受不尽了。
临远侯当年的封地亦在扬州,比邻今日沭阳,便是锦川。
“不必唱那些开腔,直接往下走。”宋岸道,“后头锣鼓也不必敲,今日不是单给宋某看的。”
我看了宋岸一眼,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开腔确实可以免了,毕竟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唱不唱都不会影响什么。可是看皮影哪有不上锣鼓的道理?没了锣鼓,单听戏,连点在哪都不知道。
“纪大人回来,估计过会儿就会着人来请孟大人了。”
宋岸又笑。
此时纱屏上已换了场景,深门宏府,依稀有几分王府的影子。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我看过《桃色撩人》的话本,这本子写的并没有多少文采,就连其中唱词也大多抄了元朝的那些文人,胜在情节曲折离奇,又异想天开,是大夏境内从未见过的式样。
没了开腔,不再铺垫,是而姜生一出场便是在王府院内,跟在姜生身边的还有一个紫衣人。
这紫衣人大约就是那王爷了。
“姜生对王爷一片赤诚,天地可鉴!”姜生嗓音细利,像一把刀子,听得人很不舒服。这声音让我有些出戏,我看了看宋岸,却见他正握了一杯茶,闲闲坐着。
“天地可鉴,本王却未曾见得!”那王爷一甩袖子,甩开姜生,往前不过走了两步,却又忽地踅身回来,猛然俯身。皮影看不见眼神,但我想若是真人,此刻那王爷该是怎样的眼神呢:期盼?狠戾?探寻?似乎都不恰当,又似乎都可以描摹一二。
我记得《桃色撩人》的话本里,这王爷亦是个外姓王,与那时的圣上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在。
“若真如你所说——”那王爷手中多了一把折扇,挑在姜生下颌,“你去找晨渊宫里的那位,让他放了你入我王府。”
姜生一颤,王爷又道,“或者你偷了他的布防图来,待本王进了京都,入主晨渊宫,你我才能真的双宿双飞、本王也才看得到你对本王天地可鉴的真心。你敢不敢?”
“王爷要——”姜生抬头看向王爷,语调戚哀,“姜生就敢。”
“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白纱屏上场景又换。
没了那些锣鼓在旁渲染气氛,我倒能更好的去想这些场景中的人物,换在现实里又对应的是谁和谁。
晨渊宫里灯火就一盏,孤零零的摆在榻旁的小几上。
姜生窝在榻上,一直等了半晌,才有一阵窸窣的声音传过来,接着是一道清冷的声音,“这么晚了,是在等寡人么?”
这声音有些熟悉,说句大不敬的话,像极了今上。
只是大约古往今来的圣上们经的事都是差不多的,是而那清冷淡漠的调子也是一脉相承。我有些不安,又看了看宋岸,他依旧是一副闲适的样子,手里握着的茶只喝下去一口。
“天家。”
姜生努力使自己的语调平稳些。
“夜深了,怎的此时才回来?”
“今日折子多,那些不长眼睛的,竟叫寡人去改这诸州布防。”圣上坐在榻上,姜生下意识的要往后靠,却还是在一刹那后选择贴近了圣上,“天家何必挂怀,不过是些宵小之辈,愚蠢无知、却又狂傲至极。说来,姜生倒有一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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