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恶趣味的揣测是不是他家曾与那个什么临远侯府有过什么。不然为什么,明家和临远侯一道都成了今上的禁区,底下人从不敢明目张胆的提起侯府与明家来,即便要说,也只能是眼神一瞟嘴一撇,心思到了旁人便明了一笑。今上越是严禁,我就越是好奇,即便真是因龙阳此不正之风,那今上如此惩处他们,也实在是太重了些。
何况,听闻今上私底下称呼臣子,叫的都是字。比如叫我,就该是叫游新;叫钟毓,就该叫务世了。虽然今上至今还不认识我们。但据旁人说,今上叫明诚之只叫名字,便是在君臣和睦一派亲密的境地里,今上也只会在他的名字后加上爱卿两个字。
爱卿诚之,诚之爱卿。
诚之,诚之。可怜了如此清逸潇洒的名字,在今上与明诚之的对峙中,不知道又扮演了怎样委曲求全的角色。
我正胡思乱想着,明诚之忽然微微低了低头。
“若白好看么?”
他本就比我高半个头,这一低头,恰将所有的鼻息都喷在了我的脸颊上。鼻息温热,而我向来敏感,此时却也不敢有一丝一毫其他的想法,只能跟着明诚之的动作也低了低头,避开这所有扑面而来的尴尬。
“明大人说笑了,若白于游新有救命之恩,游新并不敢有非分之想。”
“孟非原。”明诚之侧目挑眸,轻哼一声,仿佛是在笑,“救命之恩,应当牛做马,衔草结环的。你身为当朝大夫,自是熟读经典,不会不明白这些吧。”
第3章
“孟非原。”明诚之侧目挑眸,轻哼一声,仿佛是在笑,“救命之恩,应当牛做马,衔草结环的。你身为当朝大夫,自是熟读经典,不会不明白这些吧。”
“虽有救命之恩,但游新是圣上的臣子,更不敢忘了自己的立场与原则。”
我拱起手,以我能做出来的最恭谨端严的姿态说出这句话,庄重的像是宣誓一样。
良久的沉默后,我方听得明诚之出声,“你记得最好。”
如蒙大赦。
我舒了一口气,将这口气放极轻极长。
明诚之如此待我我并不怪他。尹川王早有谋反之心,虽无实权,但亲兵府卫加起来也着实有些人数的。若白是他的新宠,听闻在尹川王府中已是一人之下的地位,我亲近若白,确实是会让明诚之感到不安。更何况,明诚之虽于升迁之路无望,但格外得今上青眼,小道消息说他早已是和柔帝姬的驸马人选之一。如此忠心耿耿的驸马候选人,不过是替今上质疑我几句,大度又宽容的我还是可以理解的。
于是就这么相对无声的站着,直到我邀请的诸位公子都到齐了,明诚之方才举步走向九曲连觞。
酒宴设在一处长亭中,要从此处过去,需得过一座荷叶桥。
九曲连觞遍植荷花,青碧色的叶子拥拥塞塞铺满了水面,青衿便以这荷叶为原型,寻了能工巧匠来凿了几片足可以假乱真的叶子,顺着最浅出造出一条浮桥来。若风稍大些,浮桥便会与荷叶一同晃动,寻常人等极难分辨得出哪里是桥,哪里是叶子。因而青衿才将在这处迎送往来的活计留给了自己。紫渊粗苯,若不小心行差踏错,害的哪位高朋落了水,怕是以后就再无人愿来我这府上做客了。
此时明诚之在桥边站定,回头看了看我。
我只当他过不去,又心高气傲,不愿让青衿带路。
于是上前。就是错身而过的那一刹,我留心到他的眼睛里似有什么一闪而过。究竟是什么?我不敢问,也不能再回头看,只是心无旁骛的走着,待过了这浮桥,才见明诚之慢悠悠的踏上了第一片叶子。
青衿跟在他身后,引导着诸位公子。
这场景,怎么瞧着都觉得和谐的很。莫名的和谐。就好像青衿与明诚之之间有着一种天然的亲近与默契,不必多言语,仿佛他们才是亲生的主仆一般。
嗯……亲生的。
他们都曾是恢弘京师中的一份子,而我是外来的,可不是半路出家么。自然比不得他们土生土长的京师人更为亲近。
我又看了两眼。
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全头全尾的融进这京师来,与旁人相处和谐而又游刃有余,就像他们一样。
若白早已瞧见了明诚之,他虽然诧异我为何会邀了如此无趣的人前来,但还是站起来,摆出招牌式笑容,俯首躬身,“若白见过明大人,诸位公子。”
明诚之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算是应答。
他虽顽固,却从不肯失礼。
更何况,此时面对的人还是尹川王的心头宠。
我知道这些人面上平静,私底下却都是针锋相对各不相让,于是连忙招呼青衿与紫渊来伺候安排。明诚之是贵客,自然坐在上首,明府的小厮也颇为矜傲的打开扇子,慢慢扇着,送去凉风。钟毓家境最为厚实,而我又是主人,于是便分坐两侧,诸位公子一一相跟落座,青衿已将汤羹奉出。
这汤名为“踏雪”,亦是青衿下厨督办。
此汤材料简单,熬制却着实要费些功夫。肉要体型健硕的壮年公猪后腿上的肉,单取瘦的来,细细切成肉末,用姜丝、黄酒、盐腌了,再将冬瓜切成不薄不厚的片,过一过热油——街面上大多用的是荤油,而我口味清淡些,便特意让青衿换了菜籽油,只求不失冬瓜的清甜之味。之后换砂锅,添生水,腌好的瘦肉打成小猪蹄的形状也要一起放入,小火慢熬。
冬瓜清甜,瘦肉筋道,当日青衿下厨掌勺,只一口便征服了我挑剔的胃。
今日贵客迎门,我忸怩半晌,终于给这汤取了个还算不俗的名字,献宝似的奉在了诸位跟前。我取过碗来,先给明诚之盛了一碗,“明大人,府上常用此‘踏雪’开胃,您且尝尝,看可还合胃口?”
明诚之正襟危坐,只略一抬眼,身后掌扇的小厮便将那碗“踏雪”接了过去。
我心内有些惴惴。一方面是想得到明诚之真心实意的夸赞,另一方面,我又害怕他真心实意的夸了,我反而无法应答自如,那样可比明诚之一言不发更为尴尬。
“这汤……”
汤汁纯白浓郁,顺着明诚之一仰脖的动作,一滴不漏的进了他的嘴里。我紧盯着明诚之的动作,甚至还根据他喉结上下移动吞咽的动作来猜想这口汤现如今在哪里,以及给明诚之带来的切身体验,到底该是什么样子。
“不错。”
明诚之将碗放下,看了我一眼。
这一眼中依旧还有其他情绪,就像他走上荷叶桥时一样,同样的转瞬即逝,但同样都被我捕捉到了。
我只当这汤着实惊艳了他。
于是我心里的担子也轻了不少,与钟毓一同招呼着旁人,若白的随从蹑足前来,冲我腼腆一笑,也盛了一碗汤给若白端了过去。
我特意看了一眼,若白的汤里没有盛小猪蹄,只有两三片冬瓜,清淡的很。
若白并不与我们一桌,大约他也是知道我在他与明诚之之间的左右为难的,于是自己坐在了长亭尾部,饭菜也不曾用过多少,只是格外清淡的喝了两口汤。我觉得他是为了照顾明诚之面前的我从而尽可能的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于是我愈发感激他了。
酒过三巡,桌上的气氛活络了起来,我不再是明诚之重点监视的对象,于是得了空,便拿起一壶酒到了若白处。
我站在他身后,从他这个角度看着,满目皆是荷叶,密密匝匝,毫无余白。我自忖若白是不喜欢这样拥挤喧闹的情形的,于是打算请他换个位置。
“诗九曲,词流觞,山河湖海共月光。”①
若白略一回头,执杯一让,浅浅笑了一声。
“原来公子有这般诗情画意。”
我自是难以招架这般笑意,于是赶紧灌了一口酒,对着若白谦虚道,“哪里哪里。”
“公子何必谦虚呢。大约此处星光月光,俱可化作薄暮浓云,花间水露,想必在眼在心,尽是美景。”若白垂首,自杯畔抿了一口,“这酒也是好酒,浓厚醇香,却又不肥不辣。敢问公子这酒可有名字?”
“这酒名为‘寒潭凝露’。”
我又灌了一口酒,只是脸颊渐渐染上的酡红已压不下去了。
真是要命,我想了许久该如何应对明诚之的夸赞,不想却在若白这里栽了跟头。
“这名字也是好名字。”若白眯了眯眼,往远看去,眼波似溯过半壁河山,落在了遥远的福州西岭村的酿酒人身上,“寒潭便是老林、峭壁、瀑布、清冽的山间水;凝露便是浓缩天地山河之精华,化作壶中一滴,杯中一口。公子,这一口,可真叫若白开了眼界啊。”
“这……”
我有些词穷。
福州确实是林多山多峭壁多水多,但为何我初酿初尝这“寒潭凝露”之时,就满脑子都只有“好喝”两个字?为何若白只不过寥寥数语描摹想象,便好似又带我回了一趟西岭村一般?
“其实这酒在西岭村格外寻常。”
我斟酌着词句,尽量使自己也显得文绉绉一些。
“只不过村里酿酒,把酒封好后都埋在涧中,此处无涧,便勉强埋在水下。”我举着杯解释,虽然我也不明白为何要对若白解释这些,但终归是想到了,此刻说着,或许又能引出另一个话题来,总不至于冷场,“涧水清冽湍急,不似这池水平淡无波,于是便又多一种口感了。可惜京师路远,西岭村的酒禁不得长途运送,否则是该尝尝西岭村地地道道的‘寒潭凝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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