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
“若白略通医术,不如由若白为大人稍作诊治。”若白依旧笑着,身后那个叫修语的小厮已将软垫放在了桌上,我看着若白,只觉不需他诊治,此刻的脉象便已忽而虚浮忽而狂癫。是没得治了。
尤其是若白的指尖搭在我腕上的那一刹那。
那一刹那里天旋地转,仿佛又回到了我初入京师的时日,天寒地冻里他带来了唯一的暖意。柑橘香、白狐领、青呢小轿……许多不相干的事物在一刹那里一起涌入了我的脑海,上下翻腾,不得平息。我只觉得我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腔子里似有什么要蹦出来,却又被紧紧束住。
“大人这脉象……”
若白低了头,微微抿了抿嘴。
我看不见他的神情,但觉得他是在笑。
“都快成了细数无力,虚阳外浮的脉象了。大人,这几服药还是叫小厮去煎了罢,若白今已瞧过,心里有数便觉安了许多,大人好生休息,若白这便告辞。”
若白起身,在我腕上按了按,接着便是一揖,就如方才来时不曾通传一样,走的时候亦不需要我起身去送,便如一阵风似的,来去无踪,独独在我心上烙了个印。
我坐在椅子上,一手拿着若白塞过来的药,一手抚向胸口。
匆匆一见,我的心都好似空了一般。
这时白鹭过来,垂首低声道,“大人,奉议司明大人已在偏厅候着了。”
今日奉议司休沐,明诚之也是便服。我到了偏厅时,他正负手看着墙上的一幅画,那幅画出自坊间不大出名的一个画匠,叫张载风,是当年在栖霞馆温书无趣出门闲逛时碰到的,聊了几句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得知我要考试,他便送了我这幅“雪里青松图”。
这图到处都是雪,青灰的色调,光看着就叫人生出寒意来。
如今明诚之穿着藏蓝的长衫,与这处青灰站在一起,便愈发的寒了。我打了个颤,朝着明诚之做定了拱手的动作,方才出声道,“明大人,今日有些不适,起迟了,见谅见谅。”
“我来时,见若白从这里出去。”
明诚之转过身来,将手上拎着的东西放在桌上。我听见他提起若白,于是将头埋得愈发的低,虽好奇他拎了什么东西来看我,却也不敢抬头去看,只等着他叫我起身。
“若白说来给你送些药,他颇通些医术,也好。”
明诚之说完才叫我起身坐下,分明是在我的府邸上,然见了明诚之,我就一丁点的主人架子都没有了。
“你升任兰台参议,论理,我是该请你去吃顿便饭的。”明诚之也坐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只是想必你不大乐意,司里杂事也多,便罢了。”
我轻呼了一口气,连忙道,“哪里话,只是知道明大人事务繁杂,不敢叨扰。”
“是么?那今日我请你去川香阁如何?”明诚之放下茶杯,看了我一眼,“孟非原,你在我面前,嘴里什么时候能有一句真话?”
于是我又语塞了。
仔细想来,仿佛在明诚之面前,确实一句真心话都未曾说过。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慑于明大人威严,知道自己的真心话从来都讨不得好。
譬如九曲诗会那次我就想赶走他,可他看我时我就违心的致起了欢迎词。再譬如一同去川香阁那次,本想拒绝与他同行的,可偏偏他提了出来,我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官场上往来,人人都戴了三头六臂的假面,哪里容得真话在呢。
明诚之的真,可不是谁都能学得来的。
“给你拿了几瓶竹叶青酒。”明诚之用下巴点了点他带来的那包东西,“日后在兰台事事小心。”
接着,他起身欲走,我也连忙起身相送。
“省着用吧。”
明诚之走后良久,我才琢磨出这句话的意思,省着用,他亦是知道兰台的冯建喜好竹叶青的,知道我一时片刻寻不到,便替我送了几瓶来。只是冯建这样的八面玲珑之人,一次性把酒送了得不到什么好,明诚之的意思,是让我徐徐图之。
于是我又对着明诚之的背影拱了拱手。
我在他面前没有真话,但敬重却是发自真心的。
日后去了兰台,只怕就再也没有这样肯照拂于我的上司了。
第24章
第二日便是兰台休沐了。
冯御丞与胡御丞早早的送来了拜帖,我亦回了,说午间在我府上小酌,接着便叫白鹭与白鹤去东市买菜,东市的菜向来新鲜。
若有时间,我极爱自己下厨。
况青衿今日闲着无事,也答应来厨下帮忙。他于汤羹上颇有研究,先放什么后放什么,什么熬至几分出什么味道,他比谁都清楚,是而有他在旁,我下厨下的更是放心。
白鹭与白鹤回来后,我按照冯建说过的做法,将莴笋、胡萝卜、鸡枞纷纷料理了,然后一股脑儿的倒入一旁炉子上架着的锅里慢慢熬着,锅里放了半只泰和的乌鸡,高汤是从客来引买回的,亦是青衿亲自挑来。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的时候,我换了衣服,带着白鹤迎了出去。
今日只是便饭,就在后厅里架了圆桌,除了鸡枞汤,我还从酒楼里叫了几个清清淡淡的家常菜。两位御丞来时,青衿已与白鹭一同将饭菜摆好了。
因是圆桌,没有尊卑高下之分,我们三人便随意坐了,先是几句你来我往的问候,接着,冯建与胡中泽便递来了一兜果子,冯建道,“东市昨日开了一家水果摊,说是南挝那边的新果子,先前只往宫里供的,如今得了恩赦,京师人都可买来尝一尝。我与胡御丞琢磨着你昨日染了风寒,也不一定听说了这回事,所以特意买了一兜,给你尝尝。”
我接过去递给青衿,顺带看了白鹭与白鹤一眼。
昨日新开的水果摊,南挝的新果子,为什么这两人今日去了一趟东市都没说些什么?
白鹤咧嘴一笑,有眼色道,“我去给大人把这果子切了。”
“这果子倒不必切,那老板说只把皮掰开,里头的肉已是一瓣一瓣的了。”胡中泽跟着一笑,起身对白鹤道,“我随你去罢,教你怎么掰。”
现下里我与冯建对坐,我先替冯建盛了一碗汤,“冯大人,那日说完豆花鸡枞汤,下官手痒痒,今日便试着做了做。”
冯建伸手接过去,喝了一口。
“似乎……比客来引的汤还要特别一些?”
“下官特意炖了泰和的乌鸡,又买了客来引的高汤。”
我笑吟吟的叫青衿上酒。
我府上的豆花鸡枞汤,绝对比客来引的汤还要多一道工序,只怕冯建听都没听说过。我也不打算告诉他。
今日已与青衿商定,酒就用明大人送来的竹叶青,只上一盅。明大人送的竹叶青是汾阳雅集庄的,檀香放的重些。喝一口酒再喝这汤,不仅解腻,且更添了一种世人从未尝过的鲜味。自然,这道理也是青衿说的,青衿说之前临远侯常在喝汤前喝一口雅集庄的竹叶青,无论多么下里巴人的汤,都会在瞬间阳春白雪起来。
青衿不大会用词,其中意味,我却体会到了。
冯建依言,低头深啜了一口酒,胡中泽跟着白鹤回来,见我们都在喝酒,便也跟着抿了些许。
“基酒是二十年的汾酒,除此以外,紫檀的香味重些,砂仁和零香倒是常见的量,陈皮、冰糖、公丁香与广木香似是用的上好的料。孟大人,这该是汾阳雅集庄的竹叶青吧?”
冯建只一口,便将这酒的成分与产地说的明白。
见我点头,胡中泽又喝了一口。
冯建一口饮尽,笑了一声,“孟大人,我向来想要这雅集庄的酒,只可惜那边的酒出了晋地便换了味道,远远不如本地酒庄产出的好喝,却不知你是哪里来的。”
“我家大人在汾阳有旧,几日前来探亲,带来一点。知道冯大人好酒,今日特地借花献佛,请冯大人品鉴品鉴。”
青衿抢在我前头说了话,我只能跟着点头,“是是是,今日特地请冯大人品鉴品鉴。”
“如此好酒……”
冯建叹了一声,有些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
我想,他咽在肚子里的那半句话一定是:如此好酒,送给这样不知好歹的孟非原,真是糟蹋了。
于是我又请他们喝汤。
当朝兰台参议孟非原亲自下厨做的汤,整个京师恐怕没几个人有口福喝得。冯建与胡中泽都是常去客来引的主儿,当得知我今日的豆花鸡枞汤亦是用客来引的高汤熬就时,纷纷表示:果然以孟大人这般聪明伶俐,干什么都是可以冒头拔尖儿的。
只是冯建又表示:可惜商贾之道,失于末流,若非如此,做个田舍之间的富家翁,倒也快活。
吃罢了饭,我们又在书房稍坐,眼尖的胡中泽一眼便看到了桌上的澄阳砚,他有些吃惊的摸了摸,“想不到孟大人府中竟也有这个。”
“京里时兴。”我笑了一声,“旁人送的。”
“是明大人吗?”
“何出此言?”我有些疑惑,冯建好酒,所以一口便能把酒的来历说个八九不离十,胡中泽好收集文房四宝,难不成也只需要一眼就能把这文房四宝的底细给摸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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