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一族平反,江旷星追封公爵,谥号忠义。
皇后霍磬涟赐鸩酒,霍氏夷三族。
至此大事了,城中却前所未有的骚动起来,□□人个个人心惶惶,络绎不绝来到景王府却统统吃了闭门羹。
也有少数不死心的人认为景王还没有被封为太子,圣上还是留了一手。
骚动围绕的中心,景王府,这几天却是一派宁静,除了景王每日上朝、归府,没有其他打开府门的时候。
方茧住在景王府一间厢房,有一个单独的院落,院中有紫藤花架。
有时七皇子归府得早,便来方茧院中坐。
其实方茧认得那花架,那原是在江府里的,那年江寻亲手和管家一起支起来,做工很粗糙,但也算结实。
那时种花为了谁,如今为谁,又种下紫藤花。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方茧没有向七皇子确认这花架由来,七皇子也没有提这件事。两人并不谈眼下的事,只说说书上的遥远故事,好像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
这日夜已深了,七皇子才从宫中回到景王府,下马后便来到方茧院中,却没找到人,敲门也无人应。
七皇子想了想,便向王府后门走去,远远,刚上那只小舟,他就看到湖心亭亭子顶上坐着一个人,手边残月低垂。
船靠在湖心岛,七皇子也上去亭子顶上,挨着方茧坐下。瓦间长满野草,他用手指拨着它们,“这亭子也好几年没维护,可能要重修了。”
方茧转头看他,七皇子与他对视,慢慢凑近,方茧也没有后退,七皇子轻轻吻方茧,像试探,也像恳求。
方茧没有回应,只这一吻后就侧开脸。
七皇子不勉强他,牵住他的手,十指交缠。
只听方茧道:“尘埃落定了。”
“可还有很远的路。”七皇子说。
“那是你的路。我的,已经走到头了。”
七皇子感到这话中分离之意,指尖紧握,终于问出那个在两人之间盘旋许久的问题。
“你要走?”
方茧转头看七皇子,星稀月朗,他眼中有暗色的光。
几乎是带着绝望语气的恳求,七皇子道:“待我继承皇位,你再决定,可好?”
方茧抬手,捧着七皇子耳后,拇指指腹勾勒七皇子的眉,像是要用指尖记住面前这个人的眉目五官。
“明日何其多。”方茧道,“你是离弦箭,可惜我已经不在殷桥边了。”
七皇子没说话,低头,握着方茧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两人到底没有明说分离之事。方茧却干脆,当晚回到房间,拎起收拾好的包袱便走了。
还是那身货郎打扮,戴个斗笠,趁夜色躲过巡逻官兵,在房顶上夜行,接近城墙处顺着旌旗旗杆到最高处,一跃就上了堞墙,用一个抓钩索翻下另一侧,此后一路疾行,直到城郊一处驿馆。
方茧没有进驿馆,而是躲进路边山林深处,寻了个高坡,通宵不眠,专注盯着驿馆动静。
第二日清晨便有一队士兵匆匆赶来,拿着一张画像盘问,那画像上正是方茧。
问话一圈,没人目击这人经过此处,士兵只得打道回城,方茧这才继续赶路,日夜兼程行了十几天路,在一个漆黑的夜到了他想去的地方。
天苍苍,野茫茫。连成一条河的星群与他对望,方圆举目,只有他独自一人,风经过他耳旁,什么话都没有说。
方茧看着这无边草原,开心一笑,折一根草茎叼在嘴里,长舒口气,“说好一起来的,是我背约。”
又走许久,寻到长着一片树林的低坡,夜深风寒,灌入他喉咙,胸口一阵急气,他咳嗽起来,想停下来却咳得更厉害,咳到身子发抖,他死死捂住嘴,单膝跪地,又过一阵,才缓过气来。
躺下歇了会儿,他扯开包袱把毯子取出来,仰天躺倒,看着星河,睡意袭来,慢慢闭上眼睛。天和他的心,都无边无际。
第二天早上,他被一头丑丑的野羊咬醒,羊的嘴对着他掌心,那里有一滩暗沉沉的血迹,泛着黑,野羊正要去舔舐那里,他猛地一把推开羊头,差点被羊反身一踹踢到胸口。
“我是救你啊,傻羊。”他一抹嘴边,果然还有泛黑的血迹,都是昨夜咳出来的。
两下三沾点草叶露水用袖口擦净,他收拾包袱,在草原里漫无目的走起来,那头野羊也不怕他,绕着他转,还总想舔他的手。
他擦干净了手,但还是把羊头一遍遍推开,一人一羊斗了一路,倒也好玩。
那羊好像知道他在找什么,走着走着,已在前头领着他,周围逐渐越来越多林木,终于到一处,水草肥美,无边茂盛。
方茧摸摸羊头,野羊挨着他腿边,他手指在空中一划,从日落处到日出处,咧嘴一笑,朝着天地大吼:“你们,从参至商,从今天起都算我邻居啦!”
如此天天游猎,除了填饱肚子、到处闲逛外,什么都不想,偶尔去最近的市镇贩个货添补家用,方茧估算,逍遥日子怎么也还有个大半年,等到下次皇家围猎要占用草场,如果那时还跑得动,就再寻个好地方去。
其实他还有很多地方想去,都是书里读到过的好地方,只是山高水远,不知走不走得到了。
何曾想,根本没到下一年开春,居然下一个月,皇家的围猎队伍,就轰轰烈烈开过来了。
方茧早上被这声音惊醒时都呆住了,他才在猎场逍遥了十天,才十天啊,他赶到这里都用了十几天呐。
听起来皇家的队列很长,人马,车队,轰轰烈烈的蹄声、车轮滚动声,方茧一辨认出来就知道大事不妙,只好长叹一声,背起铺盖扁担锅碗瓢盆弓,到最近的镇上寻了个破庙山洞住下,干回卖货郎的老本行攒点路费,挑扁担戴斗笠到处贩货,一边盘算接下来去哪里。
却有人好像把他看透一般,不过第二天,才第二天啊,这扁担货郎的地摊就来了个阔绰客人。
“卖货郎,你这两担货我全买了,还有明天的货,后天的大后天的——你这辈子每一天。”
方茧蹲在地上,唇间还叼着半片黄杏干儿,“殿下,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是真的很烦人。”
七皇子也蹲在地上,拿过那半片果脯放在嘴边,舔了下,“嗯,甜。”
“当然甜了,本地杏干儿天下闻名,我方货郎童叟无欺。”
七皇子笑笑,“我不是说杏甜。”
方茧一愣,七皇子已经身子前倾凑过来,声音低沉,声声入耳,“我没有答应要放你走。”
方茧往后一靠,“我也没有说过我是江寻。我就不认识你了,你想怎样?”
七皇子笑容淡去,“那就不认识。”一把抓过方茧的手腕,神色决然。
“在下刘忱凛,心意赤忱,风霜凛冽,一热,一冷,你不会忘记我的。”
这语气,比那一年那一句,少了忐忑,多了许多不容犹疑。
方茧没有抽回手。他知道自己的力气已经比七皇子大得多了,但也知道,他从没有真的抽回手过。
☆、二九·名字
圣上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游猎,日日都在猎苑行宫高台晒太阳看景,政务大半都交给七皇子了。
其实圣上已经提过好几次,想来猎苑。每次都和多年前一模一样,所有大臣都反对,除了景王。这一次,景王主动提出来,立刻得了圣上的赞同。几乎所有大臣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忤逆景王殿下,于是才有了提前到来的这次并无围猎的围猎。
圣上早已经没有力气纵马驰骋了,七皇子知道这一点。这一次他提出这个建议,也不完全是利用。日暮途穷,棋局到了收官处,他们终于都不必再彼此算计。等待年迈的棋手燃尽最后的烛火,然后接过棋盘的人,独自等待下一局。
他心里明白,为何父皇病重时,总格外想去围场。这天下,是父皇从战乱中一点点收回,少年时起戎马驰骋,激昂振奋,整个后半生却都困坐金龙御座。父皇心中,始终牵念纵马无疆的岁月,越是走到末路,他越是想回忆往昔的天广地阔。
七皇子每日处理完公务,去圣上那里问安,陪着下会儿棋,议论下朝政,余下的时间都和方茧在一起。
他也真如他所说一样,再没有问过方茧是不是江寻。每日两人一起散步看花读书,那一两个时辰,万事都再与两人无关,时光在这无关里飞逝,他们只看着彼此。
周围仆役都以为,七皇子身边那个总是戴着斗笠的粗人是七皇子贴身护卫,陪七皇子读书,偶尔也外出游猎。
实际恰恰相反。
方茧不爱骑马,七皇子就由着他,牵马陪他慢慢在草原上闲逛,草丛很高,深处及肩,最高甚至没过头顶。有时分开距离稍微远了几步,就听见七皇子叫道:“方茧?”
偶尔,方茧会应,偶尔,也很想直接就这么跑掉。他心中压着许多很重的东西,像一场不肯止息的风暴,风暴的核心就是七皇子。风未到来时,一切平静美好,可风一起,他知道,粉身碎骨也只有一步之遥。
一天,七皇子牵了匹老马来,让方茧坐上去就行,他会在前边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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