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祁隐隐察觉这孩子的未来必定艰难万险,他就想看看,如果沈执坐在他的位置上,究竟会怎么对付一个尚在襁褓里的孩子。
他就想知道,如果有一天沈执大权在握,会不会对自己皇兄唯一的血脉下毒手。
他更要证明给所有人看,天家无情,并非是他元祁一个人无情!
他要亲手把沈执逼成下一个冷血无情的帝王,让谢陵好好看看,让沈家好好看看,让顾青辞好好看看,他们嘴里善良正直的阿执,一旦当上了皇帝,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自己当皇帝有多孤独,沈执日后就必须跟他一样永远孤独!
元祁下令退兵,不愿再看见天下黎民百姓饱受战乱疾
苦。
若是能重来一次,他再也不会去救沈执。
也不要再出生皇室。
于长安二十年,七月初,沈执领着三十万大军,强行攻陷了京城。
京城百姓们吓得落荒而逃,宫里都乱套了,所有朝臣全跑了,小十七吓得瑟瑟发抖,内侍们拉着他跑,连暗道都打开了,可他怎么都不肯,跑去寻元祁。
元祁穿着龙袍,头戴冕旒,正抱着阿湛哄,阿湛笑得两手乱抓冕旒上的琉璃坠子,元祁也纵着他。
见小十七来了,对他招了招手,笑道:“来,阿宝,过来看看你的侄儿。”
小十七应声上前,眼睛哭成了烂桃子,看着阿湛白嫩嫩的小脸,胖乎乎的小手,看着他没心没肺的笑着,想起国破家亡后,阿湛也永远没法长大了,忽然绷不住了,哭着扑到元祁怀里。
“皇兄!你把皇位传给我吧!我听说兵败之后,君王必死无疑!我愿意代替皇兄去死!皇兄,把皇位传给我吧,让元曦代替你去死!”
时至今日,小十七最喜欢的人,仍旧是元祁。
说起来也讽刺得很,元祁是个好皇帝,但不是个好兄长。
可他同时又是个好兄长,从来未伤害过小十七半分毫毛。
“傻阿宝,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兵败早已成定局,皇兄现在就是孤家寡人了,你还不出宫,想陪在这里跟皇兄一起死么?”
“我不管,我不管!不管别人说皇兄什么,可皇兄在我眼里,永远是天底下最最最好的兄长,永远都是!”小十七的生母位份不高,死得又早,当初若不是元祁把他接到身边来养,小十七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个未知数。
即便侥幸活下来了,一个不受宠爱,地位又低的皇子,在宫里一辈子碌碌无为,人人可轻,人人可贱。
这么多年来,元祁极宝贝他,时有打罚元瑾,可却一根手指都没动过小十七。
现如今陪在他身边的,也唯有小十七了。
可元祁从最开始只是把他当成沈执的替身,养养玩罢了,小十七应该也是清楚的,可从来都不敢问,也不敢说。
“皇兄把皇位传给我吧,让我代替皇兄去死!我去金銮殿前自刎,我去求沈执,去求谢陵,求他们放过皇兄!”小十七跪下,
抱着元祁的腿道:“皇兄,你带着阿湛快逃罢,皇兄!”
元祁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半蹲下来,伸手抚摸着小十七的头,无比温柔道:“阿宝乖,你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以朕对沈执的了解,他未必会杀你。皇兄再教你一招保命,到时你见了沈执,你就跑过去抱着沈墨轩,求他护一护你。”
“我不要,我不要!皇兄!我没有九哥那么坚强,我离不开皇兄!”小十七扑元祁怀里,嚎啕大哭起来,“皇兄,求求你,不要丢下我,求求你了,皇兄!皇兄!”
元祁眼眶泛酸,提了个音道:“元曦!听话!”
“皇兄……皇兄……”小十七哭得一抽一抽的,忽闻外头吵闹,怕是大军已经攻陷了皇宫,当即脸色一白,怀里就被塞了个孩子。
元祁将人提溜起来,往殿里一推,按着他的双肩道:“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不准你出勤政殿一步!你护好阿湛,这是朕此生唯一的骨血,你一定要护好他!”
“皇兄,我怕,我害怕,皇兄!”
“不怕,你尽管照着皇兄的话做,沈墨轩一定会护你的。”
“可我不想让皇兄死!皇兄!你去跟沈执道歉,好不好?求他原谅我们!皇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是皇兄教我的道理!”
元祁听了,竟朗声大笑起来,笑罢才落了句:“朕生来尊贵,乃上苍命定九五至尊,绝不认输!”
他拍了拍小十七的头,把最后的温柔留在人间:“阿宝,你要快快长大,以后莫要跟皇兄一样,做不得善人,做不得恶人,一生情不由衷,害人害己。”
交代完最后一句,元祁拔出长剑缓步往外走。
小十七抱紧怀里的孩子,望着那道颀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殿门口,唰得一下泪流满面。
他知道皇兄没有输,沈执也没有赢。
沈执带人去时,遥遥只见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执剑立在金銮殿前,旒冕华服,俊美不凡,元祁似乎从未变过,一如既往的高傲矜贵,丰姿卓越。
谢陵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士兵退下,之后才缓步上前,不动声色地将沈执护在身后。
元祁道:“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阿则,你与朕十多年兄弟,骨肉至亲!朕养育了你六
年,你就是这么报答朕的?”
沈执摇头道:“元祁,我同你之间再无任何话可说,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既是元氏族内的事,我便不让任何人插手,你我决一死战,是生是死,是输是赢,这一次我都认了!”
“好!有骨气,朕倒要看看,朕一手养大的孩子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沈执侧首同谢陵道:“哥哥,允我最后任性,这一次,无论输赢,我都认命了。”
谢陵道:“好,我尊重你的意思,但你要知,你若身死,我绝不独活!”
沈执低声应了,提剑飞身上了高台,同元祁对立而站,冷风在二人间席卷。
二人并非头一回对立,可这一次终是要分个输赢。
“阿则,朕乃正玄十七年继承大统,东陵第五十六代皇帝,封号文恒!朕十五岁登基,当夜处置了所有皇弟皇妹,以及诸多王爷,登基两年内重夺政权,将宁王远贬至雁北!数十年如一日为国操劳,殚精竭虑,不敢有丝毫懈怠!这盛世如朕所愿,国泰民安!朕问心无愧!”
元祁话风一转,剑指着沈执,言辞冷冽:“可你却因一己之私挑起了战火,置全天下苍生于不顾!沈执啊沈执,你名不正言不顺,即便当了这个皇帝,也没有谁真正服你!”
沈执道:“这点我不否认,哪怕余生让我跪地不起地赎罪,我也心甘情愿。元祁,你我上辈子定是仇人,这辈子才这般剑拔弩张!来吧,决一死战!”
元祁再不同他废话,两人真刀真枪打了起来,若说此前还有些顾虑留手,现如今却招招狠辣,双方都不留情面。
沈执得了夏司半身功力,实力怕是在场无人可及,因上次在右手上吃了亏,这回直接将右手背在身后,不给元祁任何可趁之机。
不过电花石火间,二人已经过了数百招,各受了些轻伤,沈执趁机一剑将元祁面具挑飞,露出一只浅灰色的眼睛。
元祁攥着剑往后倒退一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沾湿了龙袍。
再一抬眸,剑尖离他喉咙半寸之遥停了下来,沈执静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元祁笑道:“刺啊,怎么不刺了?杀了朕,你就是皇帝了,杀了朕,你就大仇得报了,来啊,杀了朕!”
沈执略带怜悯地望着他,觉得此生甚没意思,小半辈子都活在仇恨里,鲜血根本无法抚平他心里的伤口,失去的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他其实至始至终只想讨个公道而已,可元祁好似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元祁敛起笑容:“杀了朕!”
沈执抬眸望了望天,怅然若失道:“元祁,你真的一点都不爱我吗?真的一点点都不爱吗?我在你心里,真的一点点都不重要?”
元祁侧过脸去,一言不发,似乎觉得现在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
功败垂成,生死由命。
“真的一点点都没爱过吗?你打我的时候,有没有过一点点心疼?”沈执精神失常似的,哑着声儿道:“我从始至终,就想听你道个歉,真的有这么难么?”
元祁剧烈地咳嗽起来,吐了满地鲜血,还夹杂着破碎的内脏,仍旧一言不发。
沈执极其失望,又问:“元祁,你当年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救你,”元祁仰头哈哈大笑,事到如今说这个已经毫无意义了。
当初他怀有多大的热忱救下沈执,现如今就有多么地憎恶。
竟被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夺了皇位,真是天大的一场笑话!
元祁不由自主抬眸望天,见晚风轻和,天边霞光稀疏落在眉眼间,温柔宁静,盛夏光景如此明媚,今后再也见不到了,元祁忽想起当初也是这么一个傍晚,他出了金銮殿,满身疲倦。见沈执伏在台阶上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不忍将他唤醒,弯腰把他抱了起来,一步步地从金銮殿走回了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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