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漂亮的青年男女三三两两簇拥着走向晴溪河,他跟着人群,在白石桥头上用随身的玉佩换了花船上的一个席位,忐忑不安地上船、游湖,吹暖风、望波光,听耳边欢声笑语,瞧两岸绿柳飘絮春花齐放,心口劫后余生般震动。
立在船头,鹅黄纱裙与斜髻下垂落的发丝在春风中轻飘,不经意转身,髻上早已松动的金凤步摇被甩飞出去,他连忙伸手,却见眼前身影一闪,翩飞的白衣于湖面轻点数下,利落一翻,稳稳落于湖心小岛——
春光洒下,那少年人高个儿宽肩窄腰长腿,白衣轻动面庞如玉,气质绝佳。
他恍惚了,抬手一摸,原本栖息在发髻上的金凤换了住处,静静地躺在白衣少年人掌中。
花船行远,白衣少年渐渐模糊,他的脸微微发烫,心蓦然空了一块。
那,正是他在话本传奇中看了无数次、想了无数次、渴望了无数次的身影。
回家后,他被爷爷重罚。
一个月后,当朝右丞相兼太子太傅、少师景澜与兵部左侍郎程有之长子,即名满京城的程熙大公子,以金凤步摇作为信物,前来向他提亲。
那时的程熙刚刚及冠,中了科举与武举双料状元,御街打马配红花,金榜题名风光无限。
新婚当夜,他头顶凤冠身着喜服,站在窗前,望远方皇宫升起的灿烂焰火,听屋外酒席热闹,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他的夫君。
不多时,门打开,他转过身,见当日晴溪河上的白衣少年换了热烈的红袍向他走来,模糊的面容越发清晰,温柔的笑意愈加深浓。他看呆了,甚至忘了将早前掀上去的盖头放下来。
“在下程熙,见过夫人。”
程熙优雅躬身,起身时眸中闪动着窗外焰火的光芒,接着握住他的手,牵他坐回床边,提起小几上精致的酒壶,斟满两杯,请他交杯对饮。
他蓦地从恍惚中回神。
成婚前爷爷说了,程熙及相府知道他的身份,婚事只是幌子。可眼前情形怎么和说好的不太一样?!
难道是为了掩人耳目,程熙才刻意做戏?
爷爷再三叮嘱,此事事关重大,他不敢轻举妄动,决定先试探一番——
将嗓音变得柔软些许,他问:“你不知道?”
程熙微怔,“什么?”
搁在程熙掌中的他的手出了一层薄汗,他垂下头,低声道:“我的声音不好听。”
程熙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笑道:“原来是这件事。夫人放心,我既娶你为妻,便不会在意这些,也请夫人莫要在意。”
他的手微微缩紧,尴尬道:“还有。”
“还有?”程熙再一怔。
他深深吸气,将头垂得更低,“我……近日身体不适,大夫说暂不可行……夫妻之礼……”
万籁俱静。
他身体僵直,呼吸屏住,手微微发抖。
程熙明显有点找不着北,但只是片刻,他就再次大度宽和地笑了,道:“无妨,夫人身体重要,那些事往后放放,没什么。”
又是沉默。
他困惑了,心想这是什么意思?暗号对上了吗?
应、应该是吧,否则堂堂程大公子也太好、且太傻了。
二人牵手僵持,终于在夜色深浓时脱去华贵厚重的喜服,穿着红丝裙与红绸里衣躺上专为新婚定制的鸾凤翔云雕花床,盖上同一条大红鸳鸯锦绣被,中间隔了两尺,被面上正好堆放寓意早生贵子的花生桂圆。
暖红香案上红烛静燃,程熙从被中覆住他的手,他不禁一抖。
“夫人莫怕,夫人身子养好之前,我绝不胡来。”程熙道,“但娶夫人为妻,我十分欢喜,总想与夫人亲近……便让我握着夫人的手,可以么?”
这话令他心中百转千回,终究无法拒绝,低低“嗯”了一声。
程熙开心而笑,手指屈起,轻轻用力,道:“多谢夫人。”
洞房在牵手中一夜无眠。
新婚的日子过得极清淡又极浓郁,清淡是因为他话少,表情也少,程熙则始终守礼,除了牵手再没有更进一步的亲密;浓郁则是因为即便如此,程熙却无任何不快,反而宽容耐心,加倍地对他好——
命厨房按他的口味制备三餐,在他说了有亲信大夫并备好了药后便停止了带他求医的想法,但会翻阅医书,了解日常如何安养女子身体,并一一为他做到;公务归来同他聊今日趣事,买下有意思的小物或精美的首饰布料送他,闲暇时陪他游园或饮茶,夜里则会牵着他的手说一会儿话,然后去以屏风隔开的卧房外间的玉湖榻上睡,内间大床留给他独享。
这便是所谓的“跟从前一样”。
夏焉从回忆中走出,望着卧房一如往昔的格局,心乱如麻中突然一愣:想这些有什么用?不管程熙过去怎样如今又怎样,想方设法气走他、避免招惹他总没错!这才是真正对他好!
于是,巳时二刻,夏焉慢悠悠起床洗漱更衣,光脚挪到正厅,懒散地吃着不知该称为早膳还是午膳的饭菜,再次对程熙爱答不理。
“四殿下,臣再问一次。”程熙站在一旁,余光瞥着夏焉的脚,“五经您读过哪些?”
夏焉听不见似的,挑起一根青菜,仰头看看,神色厌倦地塞入口中。
程熙用力吸了口气,角落里的小方赶紧冲上来赔笑,阻止了他的第五次发问:“程大公子,五经之中,殿下只读过《礼记》。”
夏焉吃惊地看向小方,意思是你怎么知道,小方看懂了,解释道:“我平日闲得无聊,就记了记殿下每日做过什么、吃过什么,读过什么书。”
夏焉更吃惊了,程熙的目光也幽深起来,谨慎地将小方观察了一会儿,终究没说什么,只道:“《尚书》《周易》《春秋》略枯燥,便从《诗经》读起。”
程熙用心良苦,但于夏焉来说,乖是不可能乖,听话也是不可能听话的,于是之后无论程熙怎么教导演示询问,他只是听不见、看不着、不配合,油盐不进耍赖皮,饶是程熙君子风度,亦不免怒火中烧、自暴自弃。
“你不愿学?也罢。我身有圣旨,只求奉旨而行,问心无愧。”
再之后,程熙早起一睁眼便开始书写《诗经》的注解感悟与骑射的练习方法,并配以详细生动的图画,写完一张就往夏焉的书案上搁一张,不管他看不看,不对他说一句话,甚至不再看他一眼。这样一直写到深夜,最后吹灯倒头,睡在夏焉卧房屏风外侧的暖榻上。
日日循环,夜夜往复,无波无澜,不亢不卑。
小方首先受不了了,凑近夏焉小声说:“殿下,程大公子看来真地很生气,你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夏焉瞧着外间书案前程熙笔直漂亮的脊背,流畅游走的笔尖,谨慎认真的神情,一时入迷,倏尔仿佛从如归暖阁换到了科试考场,那个时候,他也一定是如此自信满满、胸有成竹吧。
“殿下,”小方再道,“程大公子也不在咱这儿吃饭,他这几日不会一直饿肚子吧?”
“不会的。”夏焉与小方交头接耳,一手捂着嘴巴,“你没发现他每日午饭及晚饭时都会离开吗?景相在皇城外朝文心阁办公,程大人在兵部衙门办公,程熙一定是去找他们吃饭了。他很孝顺的,每日都会陪伴爹爹们。”
小方扳起指头算,“程大公子每日外出大约两个时辰……”神色微惊,“殿下!他陪你比陪景相和程大人的时候多多了!”
夏焉一怔,案上厚厚的一叠纸明晃晃堆放着,他的心头复杂起来。
是夜,卧房漆黑,夏焉侧躺在床上,眨动的眼眸瞧着屏风那边唯一一点晕黄灯光:灯光映出剪影,温柔地投在屏风上,恰是程熙盘膝而坐、伏在条案前奋笔疾书的模样。
都丑时了,还用功。
夏焉撇撇嘴,无意挪了下枕头,发出一点轻响,屏风上程熙的身影立刻一顿,然后,他轻手轻脚地垒起案上的书,推到灯烛旁,昏黄光影立时被遮住许多,夏焉所在的大床彻底没入阴影。
夏焉蹙眉扁嘴,鼻尖泛酸。
不多时,一声闷响传来,夏焉连忙下床去看,发现是程熙撑不住了,趴着睡着了。睡着以后,他那温文尔雅的成年君子气度有些消减,眉眼之间漫上来些许童稚依赖之气,仿佛一个小小少年。
夏焉焦急而笨手笨脚地绕着程熙转了几圈,自认实在没办法在不吵醒对方的前提下把这么一大只程熙弄到床上去,便退而求其次,取来锦被给他盖上,兀自站着看了一会儿,然后也跪坐下去,伏上条案,将脸趴在程熙脸对面,肆无忌惮地欣赏。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脸型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好英俊啊。
但是有点黑眼圈,还有点委屈可怜。
夏焉伸出手指,想在他鼻尖上点一下,又心想也许应该调整一下计划:程熙是愈挫愈勇的性子,一味对着干,说不定会让他更加在意。也许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普普通通地君臣相处才是最好。
那就最后点一下,然后普普通通地君臣相处。
夏焉决定了,屏住呼吸,手指缓缓靠近程熙的鼻尖,在还有小半寸就要点到之时,程熙突然睁开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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