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威严批评破空而来,缩在柱上的夏焉猛地一个激灵,扭头看,湖水对岸交映的花草打开,一大群人站在那里,明亮宫灯照耀下,前方正中最威风凛凛的那个,便是他的父皇,大齐开国皇帝,建平帝夏期!
“禁军钦卫找了你一天都没找见,长能耐了。好在小程爱卿聪颖,算到了你的躲避路线。你既不怕丢脸,朕就带着大伙儿来瞧一瞧,堂堂皇子究竟能差劲到什么地步。”
建平帝痛心疾首,夏焉听来更仿佛雷霆捶心:什么小程爱卿?什么聪颖?什么算到了路线?
什么意思?!
视线漂移,夜色灯影里,独有一人白袍高挑,身姿潇洒,满载君子温润,在一众乱七八糟的人当中释放着格外出挑的、如月光般的采采清辉,并用一双英俊深邃的眼眸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他。
目光相接的一刻,夏焉的头脑顿时一烧,胸腔震动,心脏狂跳,血液由四肢百骸唰地回冲向头脸,面颊与脖颈通红滚烫,双目刺痛,口干舌燥。
那、那个人……
是……程熙。
程程程程程……程熙。
夏焉四肢收紧,脸羞愧地埋进臂弯,此时此刻,他想到的不是躲避程熙的大计居然这么快就宣告失败,不是以这种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究竟有多么丢脸即将会受到何等惩罚,而是程熙……比之两年前……好像更稳重、更成熟、也更英俊了。
好想多看他几眼啊……
但是不能!坚决不能!
夏焉拼命坚持挂在廊柱上,浑身僵直酸痛呼吸异常困难,怦怦怦怦的心跳犹如擂鼓,脑袋昏昏沉沉嗡嗡乱响,却极为清晰地回放着两年前他与程熙决裂分别时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个时候,他站在他们新婚宅院的厅堂上,看着程熙道:“我只是为了让相府帮我澄清身份,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厅堂宽大敞亮,冰冷的回声震耳欲聋。
程熙愣了一下,又笑了一下,片刻后一贯宽和地回应:“我……臣早就知道了,臣心中除了迎殿下回朝这一件事外,同样再无其他,只是从前不便直言,难免做一做戏,冒犯殿下之处,望殿下恕罪。”
他觉得程熙的语调和神情好像有些不自然,好像在克制压抑着什么,但他并未多想,因为他的心中亦是一团乱麻与无数迷惑。
然后,他转身走了,走进这座富丽宏伟的皇城,与程熙再不相见,直至此刻。
此刻的程熙站在那里,一如当年,又全然不同,繁杂的人群、初秋的月色、宫廷的灯影与浅浅的馨香重重包围着他,他依旧出挑,依旧一骑绝尘,直令夏焉晕乎冒汗,什么都想不通,什么都看不透。
“小程爱卿。”建平帝道。
程熙在人群中优雅躬身,“微臣在。”
“距离你去礼部还有一个月,也是闲着,不如先到四皇子宫中,教教他,给他做做榜样,想办法把他这不学无术的样子扭回来。”建平帝顿了顿,“是了,为四皇子好,朕许你便宜行事。”
程熙长腿向后撤步,衣摆一撩,潇洒地单膝跪地,“微臣遵旨。”
建平帝点头,又道:“景卿,程卿,朕借卿的儿子一段时日,可以吧?”
景澜与程有立刻躬身,景澜道:“臣等惶恐,程熙乃微臣之子,更乃皇上之臣,为皇上效力是他的荣幸,万万不敢担此‘借’字,更不敢担皇上特意询问。”
“好。”建平帝笑了,“走吧,为景卿贺寿,看焰火去。”
建平帝摆驾,后宫君秀、皇子与大臣们跟着离开,剩下夏焉独自一个浑身发抖苦苦抱在廊柱上,精神恍惚内心悲苦:什么意思?什么叫把他扭回来?他是藤上的瓜吗?!
建平帝一路行去,背后远方突然传来一声扑通巨响,他不解地问:“什么声音?”
众人静默,程熙出列道:“回禀皇上,微臣想,应当是四殿下……掉进水里了。”
建平帝:“……”
虎眸无奈一眯,建平帝叹息道:“卿去瞧瞧吧,带他换身衣裳,秋日水冷,怪可怜的。”
“遵旨。”程熙抱拳,又向两位父亲躬了躬身,英俊的眉间压抑着一丝急切,提衣摆腾身飞远。
第2章 必须吵一架
是夜静谧,如归暖阁偏厅,柔和宫灯暖光下,夏焉穿着白丝中衣,光着脚,散着一头洗过的湿发,与同样才沐完浴的小方坐在一起,各自抱一大碗刚刚煮好的酸汤面,幸福地吸溜吸溜,狼吞虎咽。
“好吃!饿死我了!”夏焉捧起比他脸还大的面碗吨吨喝完汤,痛快地“啊”一声,揉揉鼻尖道:“好暖和!刚才掉进湖里差点儿冻死我!还好你来得快!”
“嗯嗯。”小方低头捞面附和着,突然面色一凛,停筷抬眼,凑近夏焉,小声严肃道:“殿下,好像有人在监视咱们。”
夏焉一脸震惊,漂亮的双眼瞪起,紧张地以口型问:“不会吧?”
小方也以口型回答:“好像有,不太确定……”起身走去推开门窗,来回看了一会儿,又飞身上房顶查探。
“算了,宫里到处都有侍卫,不会有事的,而且我一个落魄皇子,监视我做什么。”夏焉跑出门外说,冷风一吹,不由打了个颤。
半个时辰后,丞相府朝华园,大公子居所。
夜深人静,程熙却不睡觉,满腔情绪无处发泄地耍起剑来,一时寒光四射锋芒毕露,震得侍从们纷纷探头,又大气都不敢出地迅速溜掉,心道一向温润的大公子定是因为婚姻失败加外调一场转性了。
收剑后,程熙在院里冲了凉水,回屋换上中衣,打开案头锦盒,取出一个本儿,翻到写着今日日期的那页,蘸墨提笔,用力地写下了个大大的“气”字。
杀意腾腾地收笔、合本儿,宽阔的胸膛起伏数下,他灭了灯烛,侧躺上床,眼神幽幽地盯着屋角地上一件泡了水的白绒短披风。
翌日上午,如归暖阁前厅。
穿着暖黄公子袍的夏焉坐在书案后,左手托腮,右手从盘中捏葡萄吃,束成高马尾的发顶个别处翘着呆毛,光着的双脚搭在一起轻晃,双眸四处滴溜儿转悠,就是不看前方。
因为前方站着程熙。
头顶银冠,长发顺垂,银袍穿出高挑的身形,大带束出劲瘦的腰身,腰间名贵的玉佩玉环尽显君子气度,分外赏心悦目。
夏焉却不敢看。
他一想到程熙来了就紧张,想到那家伙正肆无忌惮地看着他,更加脸红心跳头皮发麻,只能强打精神故作镇定,更别提程熙还是奉旨专程来管教他的!
“卯时起,子时睡,上午学文,下午骑射,晚间做功课,一日三餐加三顿零嘴需按时按量,不可尽凭喜好。”程熙扫了一眼夏焉的脚,平静说道。
“不行。”夏焉低头嚼葡萄,指上还捏着一粒,吐字含糊,“卯时太早,我平时都是巳时起。”
昨夜想过了,既然躲不掉,那就同他对着干,让他厌烦。他一厌烦,进学的事说不定就黄了,不招惹他的大计也能随之实现。面对好好学生程熙,偷懒犯浑是激怒他的第一步。
然听了这话的程熙并无反应,仍是站得端正笔直,面无表情道:“巳时太晚,所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本该鸡鸣即起……”
“卯时还不够?你还想让我鸡鸣即起?!”夏焉使劲儿吞下葡萄,匪夷所思地瞪起眼。
“满朝文武皆是鸡鸣即起,殿下既为皇子,当以身作则,卯时已是退让。何况殿下既决定进学,就应做好吃苦的准备。”一躬身,英俊的眉眼微微低垂,神色从容语气平和,态度却是坚持。
夏焉心想是时候了,当即将手中的几颗葡萄大力丢回盘中,一时葡萄乱蹦,他光脚踹了下书案,急道:“我根本不想进学!是你们逼我的!鸡鸣也好卯时也好我都起不来,你再不依不饶,我索性午时再起!你能将我怎样?!”
程熙眼眸微眯,神色冷了一分,面容略有隐忍,吸了口气,不亢不卑道:“昨日圣上下旨时殿下也在,应当听到了,陪伴教导殿下期间,臣可便宜行事。”
“言下之意,你要责罚我?!”夏焉拍案而起,心想单是言语相激还远远不够,索性一步跃上座椅,再两步踩上书案,抱起双臂抬起下巴挑起眉梢,居高临下嚣张睨视,活脱脱一个骄奢淫逸胡作非为,还突然发了疯的皇子。
这一下,程熙终于被吓住了,不自觉退后一步,连一直站在角落里一声不吭装不存在的小方都意外了——
说是要气走程大公子没错,但这也有点儿太过了吧。这么多年来,从没发现四殿下还有这等才能!
沉默对峙,程熙将夏焉从头看到脚,目光凝滞,脸微微发红,嘴唇张了又张。夏焉以为他已被气得道理都不知先讲哪句了,正在得意,突然听他底气不是甚足,又十分痛心疾首地说——
“……你、你先把鞋穿上!”
夏焉脚趾不由地一动:“???”
角落里的小方:“???”
程熙甩袖侧身,余光又瞥了一下夏焉嫩白的双脚,脖子都有点红了,强撑道:“不穿鞋满地乱走,成何体统!昨夜也是,衣衫不整坐没坐相,如市井地痞般吃饼爬杆,你一个姑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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