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景会不会听见徐辛说话,蓄势待发的一瞬间他竟然想到了这个——是和徐辛离开,还是任由她在门口继续交谈?
贺兰明月站起身:“将军找我?”
“难道不是你找我吗?”徐辛看向他,“绿华堂内,你那副样子心事重重的。我有意过来见你是否有话要问,这样子却成了我的不对?”
贺兰明月道:“不敢劳烦将军。”
徐辛有意拍一拍他的肩膀,顾忌还在高景的地盘收回了手:“此前对你说的那些话,你后来求证过么?王爷说陆怡教了你很多。”
“贺兰茂佳……”这名字说出口时他有一刻莫名的慌张,斜着眼睛看了眼身后紧闭的窗户,压低声音,“他真的叛乱?”
徐辛没有立刻回答,反问道:“他们怎么告诉你的?”
贺兰明月道:“说是有冤屈。”
徐辛抿嘴一笑,不正面回答:“你在皇城内,许多谜底永远不可能揭开。就像我去了豫王府才能查清楚一些真相,固步自封没有好处。你自小看到的只有这一小片天,是与非……有时并没有十分明晰。”
她似乎隐晦地承认了什么,贺兰明月来不及细想,徐辛抬头望一望天边黑云:“又要下雨了,今日没法去猎场,只得先回府啦。”
贺兰明月一句“我送将军”到嘴边,又强行咽下。
徐辛摆手,大步流星走出数丈,明艳的红衣骑装利落一如她本人。贺兰明月以为就到此为止,徐辛又突然回头。
书房外是一条曲折长廊,没有其他看守,她声音轻快:“贺兰明月,等有朝一**想离开京城找到答案,白马寺外泉水巷寻我!”
贺兰明月心头一跳,郑重答应。
直到黄昏,高景才出了书房。他把自己闷了将近半日,回到寝阁后什么事也没有了,晚膳后高晟跑来找他玩,他也开开心心地陪着。
自高昱离开,高晟是他唯一亲近的兄弟。这傻子最近仿佛终于开始心智缓慢地成长了,说话做事可以揣摩,只是思维仍颠三倒四的,想到什么半晌都表达不清,自己着急就瘪起一张嘴强忍眼泪。
高景看他像看个笑话,没事就逗一下,厌烦就惹高晟不愉快让他自己滚。贺兰明月对此颇有微词,不敢当面提,只得私下多照拂高晟。
不知为何,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莫名对高晟多了怜惜——也许是同情,他分辨不出。
高晟玩了一阵,贺兰明月送他离开再回到摇光阁,高景正就着烛光翻看什么。
“殿下?”他脚步轻轻地过去,“眼目无碍吗?”
高景“嗯”了声,出乎意料道:“今日徐辛来找你说的那些话,孤都听见了。”
在他的退路内,贺兰明月眨了眨眼,轻轻地应了一声。高景好似不想责怪他,仍然懒散地继续道:“……孤听着,是与你身世有关。此前皇伯父说你是慕容家的远亲,难道在骗父皇么?”
从前的事他居然记得真切,贺兰明月一惊。
犹豫是否吐露实情,只停顿须臾,高景“啪”地合上那本书,抬眼凌厉看向他:“你和贺兰茂佳有什么关系?”
不等他回答,高景忽地恍然大悟了:“你……你是他的儿子?”
贺兰明月艰难道:“殿下……”
“孤早听说过皇伯父当初想保下贺兰茂佳的遗孤,可过去太多年,孤以为只是……宫人瞎传的,记错了,何况后来没有再提……”高景喃喃着,仰起头再看向他就表情复杂,皱着眉,那两颗小痣也失了光彩。
“他把你送进宫,早就想到了这一切?”
贺兰明月无法回答。
被戳破身份,但他自己都不知道来龙去脉。适才接受了真相,高景便赤裸地说出来。他不知高景闷在房中有没有在思考,但这比被徐辛、慕容纯如甚至随便谁道出都难堪,他喉头微动,不知所措。
夜雨初歇,贺兰明月却手脚冰冷。
高景绕过桌台靠近他,微微趔趄,牵住他,又抬起手抚摸耳垂那一粒温润的烟紫玉:“此事万不可让父皇知道……孤就能保护你,明白吗?”
贺兰明月诧异,他们离得极近,他错觉高景会吻上自己。
但高景没有,推开他,又道:“只要你乖乖听话,别想着走。”
在那瞬间贺兰明月当真分成了两半,他的理智在嘶吼说高景就是把你当成筹码要把你困住一辈子,虚情假意!心却不受控地柔软,想:
若能在他身边,一辈子蒙在鼓里又何妨?
良久,贺兰明月道:“是。”
高景很满意他的回答,眼中有胜利的光:“过了秋天就入冬了,明月哥哥,你要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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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更新下面有小可爱提到为什么贺兰的名字这么独特,却一直没人质疑他的身份。这个我写到了但是没有强调过,就在这儿多做一点说明避免误解好了(捂脸。
首先,北宁作为一个多民族聚居的政权,领导阶级里很多都是鲜卑贵族(比如慕容氏、独孤氏,甚至元姓都是要么鲜卑姓氏要么从鲜卑演化)所以在设定中北宁的地盘上有鲜卑人不奇怪。其次是“贺兰”后来虽然演化成汉姓“贺”的某一支,但查过资料,贺兰是个鲜卑大姓,就跟汉人姓李姓王差不多(不是,然后有写到朝中另一支贺兰氏也在,因此明月作为鲜卑人姓贺兰是,不会特别奇怪的。
怨我没说清嘤,我以后会注意的
第30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一)
尽管景明十七年的最后几个月发生了许多事,贺兰明月许久后回想,这个冬天仍是他在紫微城最安宁的时间。
起先是慕容赟,陪着高昱流放迁城的他在冬日的第一场大雪后回到了洛阳。他什么也没说,约贺兰明月出宫,两人在小有天的厢房内对坐,他沉默地喝掉了三斤好酒过后醉得一塌糊涂,又哭又笑,情绪近乎崩溃。
待到入夜,慕容赟才醒来。
去迁城的一夏一秋他仿佛经历了十年岁月,原本还有几分意气风发的脸变得无比沧桑,眼眸中的光也暗了,他执意不肯告诉贺兰明月发生的事,被问到后路,只黯然道:“我或许会离开洛阳,此次回来,是为了复命。”
至于向谁复命,贺兰明月已经明了。
他们在夜色中告别,望着慕容赟渐渐消失入街巷的背影,贺兰明月难以预见未来他们还能不能再重逢。
翌日,迁城来报,被废为庶人的高昱风寒日益严重,看管他的守卫不得上级命令没有及时请人看诊,最终变成了痨病,因医治得太晚已经药石罔顾。三日前,高昱在迁城一处破旧宅院不治身亡。
贺兰明月却知道,高昱恐怕不是病死的。
消息传到掖庭,凌氏当即昏倒,醒来后仿佛失了三魂七魄。掖庭女官一时不察,留她独自在房内,再开门时,凌氏悬梁自尽,没有留任何遗言,仿佛意冷。
前朝闹得沸沸扬扬了,高昱此事也给皇帝不小的打击。
天寒地冻,加上心力交瘁,皇帝一夜之间病倒,两鬓花白。
与高昱的死讯一同传到北殿的,还有皇帝令高景监国的旨意。在以慕容氏和元氏为首的两队臣子对峙后,皇帝不得不做出妥协,召回此前被他排除出权力中心的豫王高泓,着他与稷王一起辅佐高景处理国政。
但稷王满心都是兄长的病,高景眼目有疾,故而朝中大小事,引导了结果的大部分仍是高泓。
只是那时谁都无暇思考这么多,监国的旨意下达,独孤皇后摆驾了摇光阁。
因为诸多事宜一拖再拖,到了这门槛,她再也按捺不住。
摇光阁内烧着暖炉,每个角落都温暖如春。高景与皇后分别坐于一边,正厅中站着两个妙龄少女。其一是鹅蛋脸,生得圆润可爱,另一个少女则显出几分瘦弱,眼睛不敢抬,面色苍白地缩在一旁。
皇后端着茶盏,涂着大红蔻丹的指甲点着雪白瓷碟:“本宫早便告诉过你,成人事不能拖。大宁的规矩是及冠娶妻,你要等,本宫不逼你。只是你父皇当年尚且有嫔妃早早入宫开枝散叶,你等到如今,已是一再拖延了。”
高景漠然道:“儿臣只愿以后有正妃一人便足够。”
“正妃?”独孤皇后慢条斯理道,“日子过起来都快得很,拖不下去的。景儿,本宫不是在同你商量。”
高景不语,她又道:“大宁的东宫不选无后之人,你若不愿,这位子也趁早别想了。”
这几乎是皇后能说到的最赤裸的话,高景一张白皙的脸涨得通红,颜色蔓延到眼角,贺兰明月看了却只觉得心疼。
他知道高景最脆弱的时候,抱着自己哭,小声地说他们都逼我。那时贺兰明月尚且懵懂,如今明白了,但比高景更无能为力——逼迫他的不是皇帝和满朝文武,甚至不是独孤皇后,是高景出生起就注定的命运。
他也知道高景在等,若是能顺利登位,他万人之上,自然有方法处理到最好,可惜谁也没料到英明了大半生的皇帝突然就一病不起。
毫无预期的,高景被急匆匆地推上了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监国位置,他学习过,重担真正压下的时候,仍有片刻喘不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