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劳人动手。”卫映极快地接道,有与高珩交好又心思活络的臣子明白他用意,只得垂首长叹,并制止左右上前,而殿中的卫映沉默着脱下衣履,着里衣赤足走向那金车,两个内侍上前推动那车,卫映手足便都被金环锁住,动弹不得。
明堂之上,高桓似乎犹有遗憾,又出言道:“留朔侯倒是动一动,让朕瞧瞧这是否真的‘不能抵抗’,众位爱卿倒也抬起头啊,同朕一同品鉴。”
先前垂首的臣子不得已,只得抬头看着卫映在金车上挣扎的狼狈情状,而高桓转而喝令左右拉上帷幕,大怒道:“留朔侯乃公主之子、皇族宗亲,尔等怎敢如此直视之?”
“陛下说的是,堂堂列侯,起码也要千金一观!”楼晃出声符合,出列行礼道,“臣能否求个恩典,先前陛下赏臣千金,臣便以此千金换近观留朔侯风采。”
“自无不可。”高桓应允。
楼晃正要上前,殿中却终于有忍无可忍之人越众上前,悍然谏道:“留朔侯位列正三品煌昭将军,领三州事,陛下怎可如此折辱他?”他磕头不止,声声铮然,“夫礼之于国也。犹衡之于轻重也。绳墨之于曲直也。琅琊王尸骨未寒,陛下就要荒唐------”
他再没说出下半句话,高桓立在他身侧,剑上犹有血光,金车前的帷幕亦沾上血,而高桓神色震怒,似委屈不解:“尔等狂言!朕这般眷顾留朔侯,皇叔泉下有知,该夸朕懂事啊!”
“陛下说的是。”楼晃附和,而后全然不在意这殿中鲜血,掀开帷幕到了卫映身前。烛影摇晃,幕间有狎昵之影,而楼晃出来后满面春色,神情餍足,俯身又对高桓行礼:“有幸观之,果然是罕见之色,臣谢陛下恩赐。”
“你我表亲,何须如此客气?赏。”高桓懒懒道,又举目问向群臣,“诸卿可还有人欲观之?”
起先一片静默,而后略有人上前,后人数渐增,未入列的人眼见那帷幕间情状,终不忍直观。
约莫两个时辰过后,高桓才叫止了群臣,命人掀开帷幕、松开金锁,把卫映放了下来。
高桓端着酒樽,将酒淋了卫映满头后犹嫌不够,又拿来酒壶往他嘴里灌酒,等他呛咳不止后又抓起他头发将他的脸砸向金砖,等到满面鲜血才松开。他环视周围人,哈哈大笑道:“看到了吗?这就是下场。”他提剑指向群臣,神色有疯癫之状,“尔等皆为世家子弟,犯了事,朕念及祖上功勋也不会怪罪过多,但要是忤逆了朕,朕便有的是法子叫你们颜面扫地、生不如死。”他环视着殿内诸人,志得意满道,“尔等可听清了?”
高桓正等着群臣回应,却见一内侍冲进来,慌忙跪倒:“陛下!”
“何事?”高桓拔剑指向那内侍,恼羞成怒,“若是不要紧的,朕拿你去喂猪狗!”
那内侍磕头如掏蒜,颤颤道:“回禀陛下,周军,周军已经陈兵边界,扬言要在三月之内......灭北齐!”
“何人领兵?”
“遂国公亲征。”
北周遂国公阳渊,从前北齐叛将阳信之子,极得北周武帝看重,武帝崩后,授大司马大将军,命其辅佐新帝,总领北周诸事。
阳渊得其父亲教,长于军中,乃当代名将,只曾败在高珩与卫映手下。他自武帝崩后,一直居于北周都城长安,如今亲自领兵,怕真是存了一举攻破北齐的心。
他又想起卫映的话,亡国之期,相去未远.......朝臣乱哄哄的声音他一概视而不见,只顾着盯着地上的卫映,想看看他脸上是否有算计成功的得意之色。
地上的卫映低低呛着,察觉到他目光,仰头直视,目中神色,却是似喜还悲。
北齐此番陈兵晋州,欲扼北齐咽喉,阳渊亲自领兵进至汾曲,命内史王玄声督诸军攻平阳城,三日,平阳守将、刺史出降。
北周军队咄咄逼人,二日后又克洪洞、永安二城,阵前主将对阵,王玄声提剑高喝:“竖子敢同吾列阵尔!琅琊安在?煌昭安在?”守将竟当众泣啼献城,北周遂俘其甲士一万六千人。
外患在即,内乱的隐忧才显露到台前。高桓心知此时状况皆在卫映预料之中,再强行将他囚禁起来便是坐等亡国之祸,可他心中还存了一丝侥幸,想着天能佑北齐。
是以在北周占尽优势却传国书请求议和时,高桓几乎是欣喜若狂地应允。那日后他终于进了他囚禁卫映的内殿,肆意发泄一番后将国书扔给他,哈哈大笑:“你说,等两国修好,朕还需要留着你吗?”
“那陛下是想割地,还是纳贡呢?”卫映将国书收好,“不过缓兵之计耳。今冬突厥来犯,北周焉会援齐,只会北联突厥、南和陈朝瓜分齐地,亦不算背约。”
“今冬齐周已结秦晋之好,北狄焉敢来犯?”高桓不以为然。
卫映不再言语,高桓看不惯他这幅样子,从背后锢住他下颌恶狠狠道:“你再惹朕,朕保管找得出能教你更生不如死的法子。”
他感受到卫映背脊颤栗,心情略微好了些。
人的忍耐是有极限的,况论是个本来明朗骄傲、被护着不曾受半点委屈的人。
他现在还有一口气撑着,往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五月二十二,北周遂国公入邺城与北齐议和,帝于昭阳殿设宴。
那遂国公阳渊今年不过三十余,长身玉立,丰神俊朗,一身玄色黑衣衬得面如冠玉,虽面色含笑,却自有英武不可逼视之风。他领着一队护卫入殿,见了高桓也并未行礼。他亲随满面倨傲,朗声道:“遂国公见我北周皇帝亦免跪礼,北齐皇帝陛下又如何能受国公大人的礼呢?”
楼晃不忿,讥笑道:“国公大人的膝盖不跪帝王,那留来何用?”
那已安然居于上座的遂国公朗声大笑,眉眼间却有冰冷倨傲之意,他以随身的佩剑指了指自己的膝盖:“此膝,只跪高堂父母,天下英雄。”
楼晃还欲再辩,高桓生怕阳渊不悦以致盟约不成,便制止他:“朕自惭无德,便不受遂国公的礼了。”
楼晃不敢再出言,而阳渊只淡淡笑道:“北齐皇帝陛下甚有自知之明。”
高桓心中恼怒,不再言语,而宾客列次上前,注意到阳渊目光似乎一直在殿中环视寻觅,似在打量北齐群臣,待到宾客全部入席才停下。
殿中奏乐,丝竹管弦,美人歌舞,而阳渊似乎对此并入眼,待高桓问起此舞如何,他只漫不经心道:“北齐皇帝排这靡靡之乐,倒仿若南朝歌舞。”
南朝多羸弱短命之朝,而音乐确实偏柔靡,不比北朝刚健。高桓知晓他在暗讽北齐军队羸弱,自觉面上有辱:“此曲为北朝曲目,并非南朝那靡靡之调,定是领舞者太过柔弱,跳不出这神韵来。”他话锋一转,“来人,拖出去斩了!”
那领舞美人瑟瑟发抖,不住求饶,而阳渊看她一眼,只郁郁叹道:“美人何辜啊!”
“也罢,身子柔弱,本非女子之错。”高桓自觉失了颜面,又不得不就坡下驴,心中极怨愤,又见卫映在席上面色冷肃,似有怨色,心中又生一计,“那此曲由男子舞,定能舞出其间神韵-------留朔侯,上来献舞!”
北齐朝臣知晓前日金车之事,嗟叹愤恨者有之,作壁上观者有之,而北齐便多有钦慕惊叹之色,犹以阳渊目光灼灼。而卫映只自斟酒,漠然道:“臣只提得动剑,跳不来舞。”
“剑舞也可。”阳渊赶在高桓出口前道,他注目卫映昳丽的面容,赞叹道,“明星煌煌,烈日昭昭,留朔侯果然是神人之姿呢。”
“留朔侯神仙之态,北齐满朝皆知。”楼晃促狭笑道,北齐朝臣便不时附和低笑。卫映脸色青白,又推拒道:“臣手中并无刀兵,如何舞剑?”、
“那便用本公的宝剑吧。”阳渊解下佩剑置于案前,朝卫映示意,“本公自得此剑,二十载鲜少离身,随本公南征北战、立功无数,也衬得上煌昭将军威名了。”
“谢遂国公。”卫映不再推拒,走到阳渊案前拿起剑,将其拔出剑鞘,正欲抬手,手腕却被阳渊握住,他抬眸瞪向他,却见一双黑眸如深潭如夜空,幽深绮丽,似是故人。
他拉着他的手,眉眼间中的温柔纵容,竟有一刻令他神色恍惚:
“拿了我的剑,就莫想杀我。杀了我,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卫映一怔,而阳渊已松开他的手,朗声吩咐道:“留朔侯舞剑,先前之曲再好,也衬不上了------换《琅琊王入阵曲》来!”
《琅琊王入阵曲》乃太广十五年高珩于雁门关大破周军后阵中善歌者所作,高珩掌权后齐宫时时演奏,乃宫乐中最古朴悠扬者。只是高珩那年在雁门关大破的,正是初出茅庐的阳渊率领之部,阳渊本该对此乐讳莫如深,今日主动提起,不知其中是否有诈。
而高桓见阳渊自曝其短,不加细想便觉得这是长脸的机会,当下呵斥左右:“还不快换曲子?”
左右诺诺,不多时歌者、戏者皆上殿,卫映默然,将剑鞘别在腰间,提剑自殿中随乐而舞。
那剑剑身泛青,有不可迫视之寒光,在卫映手中宛若流星追月,当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一曲毕,他收剑入鞘,朝高桓行礼:“臣献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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