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朕做主?”端文帝忍着咳嗽笑了两声,“李兴安,传朕的话,让内阁那边就五皇子封藩的事宜商议个办法出来,回头送司礼监,让王阿他们也给出个办法,再送折子过来。”
“是。”李公公作揖道,“奴婢这就去办。”
“那就这样了。”端文帝挥了挥手,“朕乏了,你先退下。”
*
李兴安将赵驰送出西苑,身边的太监就不再跟随他前行,又走了几步,就瞧见拐角处有一个小太监候着,见赵驰过来,细声细语道:“五殿下,万贵妃有请。”
赵驰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遭,只“嗯”了一声,便随着小太监走了惊鸿街,转入了南华殿。
这殿里跟西苑又有不同,轻纱幔帐间点缀了种种奇珍异宝,烟雾袅袅中尽显殿主人奢华雍容的风貌。有一四十岁左右穿着丝质宫服的女子正躺在贵妃榻上,青葱一样的手指捏了个话本正心不在焉的看着。
“儿子来了,娘娘安泰。”赵驰行礼道。
这万贵妃瞥了赵驰一眼,半是哀怨半是玩笑道:“听闻五殿下进了京,见了皇帝、见了东宫,也不见来看本宫一眼。不是本宫差人去请,怕是还不来呢吧。这几年里,总共也没见着两面,书信来往都是虚情假意。五殿下怕是早忘了我这个老人家。”
“娘娘这是生气了?”
“本宫怎么好跟五殿下生气。”万贵妃道,“就是一想到您那母亲是当年和本宫平起平坐的兰贵妃,本宫就觉得心里扑通的慌。”
“娘娘也知道,我生母不过是宫女,兰贵妃也不过是看我可怜收养了我。我这心里头,装的可只有娘娘您了……毕竟当年若不是您拦着,我早就被圈禁了不是?”赵驰起身一笑,走进几步,在万贵妃那贵人榻边坐下,右手抓着万贵妃空着的那只手放到鼻下轻轻一嗅:“儿子想念娘娘的很,就是苦于没有名正言顺进宫看您的理由。这好不容易见面,咱们说点别的来……”
万贵妃脸上升起两朵红晕,轻斥道:“快放开我的手,叫人看去了,成何体统。”
“任他们说去,怕什么。”赵驰拉着万贵妃的手按在自己左胸,“如果娘娘误会了儿子的真心,那我才是真的怕了。”
万贵妃被他这一挑拨,手里的话本也拿不住了,手一松,话本掉到地上。
外面早有宫人放下了幔帐,合上了殿门,遮住了一屋迤逦风情。
*
赵驰从东华门出了内庭,天已经全黑,宫灯都点上了。
远处天边传来滚滚雷鸣。
他放着星汉自己溜达,待没人的时候,这才松开左手掌心,刚才握的太紧,把掌心掐的破了,口子里露出血肉,几缕鲜血顺着掌中纹路留开。
他几乎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今日入宫,皇帝处应该是没有露什么破绽的。
万贵妃处也是安抚好了。
万贵妃……
赵驰想到这三个字,只觉得鼻尖还带着股恶心的香气。他微微垂目,手掌又缩了回去,在衣袖上急不可查的擦了擦,这才拽了缰绳,行至东华门。
按时间东华门那边已经落了锁,要找当值的领班去开小门出去,估计还得一阵功夫。说不定雨下了,又要淋一阵子。
然而等赵驰到了东华门却发现值房内外灯火通明。
何安穿着那身淡蓝色贴里站在值房外,正往这边看着,见他一人一马过来,眉头一展。
“殿下。”何安上前作揖道,“殿下可是准备出宫?”
“这是……”
“奴婢听李伴伴说您面了圣,又瞅着这天儿不对,怕东华门落了锁您出去还得耽搁,就过来候着了。”何安牵了马,已有当值的卫军轰轰隆开了半扇朱红色的大门。
“殿下早些回府歇息吧。”何安将他送出了皇城大门,“这雨来急,莫要淋湿了才好。”
赵驰这般日精神疲惫,也再说不出什么客套话来,只说了句多谢,引马而行。
星汉带着他走了百步,回头去看。
何安消瘦修长的身影,还站在城门口宫灯下,正殷切的看过来。
此时滚滚乌云低压,夹杂着呼啸的风,肆虐着整个皇城,连星汉都在不安的嘶鸣。
然而何安却并未受影响……
那目光依旧炯炯,只独看向他一人。
第八章 照夕
夜已是深了,东安门合上的一瞬间,就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
“督公,咱们也得回御马监了。”喜悦拿了雨披过来,“这雨怕是要下大。”
何安下意识摸了一下腰间挂着的那只锦囊,点了点头:“回吧。”
这边早有四卫营的亲兵备了轿子等候,只等何安来了,一群人作揖道:“见过提督。”
“脚程紧点,走北安门回府。”喜悦道。
何安这才回神:“回什么府,去御马监值房。”
“督公,您这明儿又不当值……”
“我说去便去,怎么越来越啰嗦。”何安在轿子里对前面开路的亲卫道,“回御马监。”
喜悦见何安是真的心情不好,也不敢再顶嘴,轿子一摇一晃就回了御马监,等进了值房,何安磨了墨,抬笔将书……一时又愣在那处一动不动。
一滴墨便落下,晕出了一个黑点。
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看的喜悦真有点心疼了,小声过去唤了声:“师父,这五殿下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得放宽了心……”
“喜悦,你在我身边多少年了?”何安所答非所问。
“小的跟师父最早,也有七年了。”喜悦道,“师父把我从死人堆儿里捡出来,给我疗伤喂我良药。喜悦这才有了第二条命,这辈子跟定了师父。”
“那你看我这字写的好不好?”
何安提笔写了有枢二字。
那是赵驰的小字。
喜悦连忙道:“师父的字是极好的,多少人求您一字墨宝,心心念念而不可得。师父写的字,京城里都快抄上天价了。”
“我原本是不识字的。”何安说,“一个洒扫小火者,需要懂什么字。内书院选拔,早有人塞了银子给大太监们,我身无分文,也挤不进去听课。那会儿以为就这么个被人欺凌、操劳致死的命。”
喜悦从未听何安说起过这段,也有些诧异。
不能进内写字,对于太监来说确实就几乎算是升迁无望。
“后来,我想着不能稀里糊涂的死,好歹死时给自己立个碑。就花钱求了人写了个‘安’字给我。自己拿树杈偷闲的时候,在地上写。”何安似乎想到了什么,忍不住一笑,“倒叫路过的五殿下看到了。他说我字……写的不错。”
*
“你这小火者,字写的不错。”
光是看到来人衣袍一角,便知道其尊贵的身份,小安子丢了树杈,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他今儿的工还没做完,便偷摸练字,到时候让上面当差的瞧见,少不了又是一顿毒打。
“想写字?”预计而来的打骂没有出现。
“奴婢不敢。”
“问你想不想,不是问你敢不敢。”来人说,“进了内书院了吗?”
小安子那会儿年级还小,耿直的厉害,真就答了一句:“想。还没。”
对方噗嗤就笑了。
小安子也不知道他笑什么,偷偷抬头去看……他认得宫里所有的贵人,这位便是常往徐贵妃宫里去的五殿下。
“倒是耿直。”五殿下道,“我让母妃回头跟李伴伴说说,看看能不能破格让你入内书院。”
小安子又惊又喜,连忙叩首道:“多谢殿下。”
“你有慧根,练字应该是块好料子。好好读书,好好习字。人只有懂得多了,才敢想得多。”五殿下最后道。
小安子冲着殿下的背景使劲叩了个响头。
*
“后来因为这一手好字,被直殿监掌印何坚看上,让我去给他抄佛经,认了我做干儿子。若不是五殿下……我哪里有今天。”
“殿下要我好好读。殿下要我练字,我便练字。为什么读了书,就敢想得多了,我那会儿是不懂的……”何安道,“这十多年来,三九严寒、三伏酷暑,都不曾耽误了写字,一日十张,从不间断。”
他又蘸磨,提笔,缓缓写字。
“殿下要怎么做,要做什么,要和什么人做……做奴才的也只能是听着、看着、候着……其他的……不敢多想。”
喜悦看着他的字帖,咬了咬嘴唇,小声道:“师父,道理我都懂……可是您这说着话,手里提笔就写个‘妒’字……这未免……”
太言不由衷了吧。
何安一怔,顿时脸色羞红,狠狠挖他一眼:“忒地多话,这些年别的不见长,舌头倒是长了。再多话,让喜平来给你短短?”
喜悦顿时闭住嘴,无辜的看他。
何安这才仔细去看自己笔下那个妒字。
心怀忌恨,还能伺候的好殿下吗?
殿下说:懂的多了,就能想得多……
可是他懂的越来越多,却越来越不敢想多。
*
赵驰从侧房榻上醒来,照夕院的红灯笼高高的挂了起来,他衣冠半解,浑身还带了这院内诸多姑娘们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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