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凌霄山庄那一年,三师兄同时在查藏书阁失窃一事。我曾多问了几句,当时三师兄轻轻吐出宝相经三字,我还傻不愣登地问了一句:“这听着像是少林寺的功法啊!”
然剑宗上下事务从不归我管,此事也仅仅止步于此,我再不多问,不想今日竟用三个字唬住了宁千重。
他眯起眼,果真起了兴趣,将我单独揪了出去。
外头依旧昏暗,我小心翼翼打量着周遭环境,一时不知他这据点究竟是何处,大抵是在甚么荒郊野岭,不然也不会如此破败,满是石壁。
宁千重若是发问,我必是一问三不知,到时早晚得露馅,于是我先发制人:“你先告诉我,你与许穆是如何闹崩的,我再将宝相经的去向告知于你。”
“常小郎君,”宁千重侧目,冲着我笑了笑,近到眼尾的细小褶皱都清晰可辨,“你是在与我谈条件?”
我沉下心来:“你很想要,不是吗?”
与谢陵一块儿待久了,我也是懂得如何戳人心窝子的。宁千重脚步一顿,最终仍是开口道:“姓许的一拖再拖,又让那林青与我继续周旋,我是见惯了他这种满口谎话的世家子弟,如若不下一剂狠药,他真当我宁千重是被他拿捏的不成。”
江渊并未看错,昨夜明月楼中第四人确凿是林青。
——只是,许穆不曾跟随剑宗一行人一同进京,宁千重此番施计是为何?
还是说,其实许穆掩人耳目,如今亦在这京城之中。
宁千重可不管我心中如何思量,又道:“你当真愿意舍下自家的心法?”
这不是我舍不舍的问题。
是我根本不知道宝相经在哪儿的问题。
他心中似是比旁人多长了几个孔窍,眨眼的功夫便读出我面上转瞬即逝的茫然,冷笑一声,揪起我的衣襟:“还是说,常小郎君压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用三个字就妄想来哄骗我?”
这人手劲不似长相般妖艳娇柔,我险些站不住脚,喉中气息因挤压而抽空。
我勉强露出一个笑,心说这回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宁千重重重将我往地上一掼,我想他应该是算好了力气的,没打算立刻将我弄死,只可惜眼拙,没瞧见我身后的一块巨石。
我一脑袋撞上了巨石的凸起。
100.
睁着眼睛倒下去的那一瞬间,我以为我死了。
地府一丁点儿也不黑,亮亮堂堂,只是空无一物。
肉眼可见之处皆是空茫,我索性闭上了眼,静静等待鬼差的到来。
说不怕是不可能的——
我可没打算死啊!
爹娘在翠逢山等我,若是得了我在京城不知所踪的消息,阿娘那样的性子如何能撑得下去。
三师兄最爱揽责,定会认为是他没看好我,自此深陷愧疚。
江大哥的生辰礼搁在床板下压着,谢陵是晓得的,可他多半会不闻不问,使其尘封箱底,永不见天日。
唉,我还欠他一个答复呢。
怎么就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呢?
我想幸好此刻无人同我说话,不然我铁定抑制不住心中那股子说不清是遗憾还是内疚的情绪,哇地一声哭出来。
脚步声将近,却只有一位鬼差,我仍旧紧紧闭着眼睛不愿睁开,直到一把熟悉的声音轻轻开口。
“小雪,小雪。”
我再不敢装聋作哑,瑟缩着手脚转过身,心道这鬼差还挺温柔的,连我娘现在都不怎么唤我小雪了。
那是一张年轻而柔和的脸,约莫二十出头的年岁,风眼微挑,却丝毫不显凌厉。
我却越看越觉熟悉,眼前人像极了我认识的一个人,只是那人永远停在了十四五岁的年纪,那人若是有幸能活到如今,大抵就是这般模样。
他见我呆呆愣愣,弯唇笑了笑,柔软的手掌拂过我的发端,“小雪长这么大了,不记得我了吗?”
原就湿润的眼眶顷刻模糊了,我如同幼时撒娇一般抱住他的腰,一时说不出完整语句,哽咽含糊地唤了他一声——
师兄。
认出他的那一刻起,我便知晓,常雪初啊常雪初,这回你是千真万确丢了性命,不然也不会见到了逝世八载的乔师兄。
乔师兄单名一个羽字,他去世那一年我还很小,后来才知他是因练功不当换来了早夭的结局。
年月会模糊掉很多过往的痕迹,乔师兄在我心中留下的轮廓却是格外清晰,也许是那时三师兄不曾拜入翠逢山,而谢陵整日又只知与我斗气,待我温柔可亲的二师兄便是幼时常雪初心中最好的人。
“不哭了,小雪,”乔师兄用手背替我擦去眼泪,“没事的,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呢?
我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我抱着乔师兄嚎啕大哭,眼泪一股脑糊到他素白的衣衫上,他毫无怨言地拍着我的肩膀,叹了口气刚准备说话,一道恶狠狠的声音忽地灌入我双耳之中。
“好了好了,你还要抱他多久!”
严格说来那声音中分明掺着浓重的不满。
我仰起头来看乔师兄,却见他脸上浮现不自然的神色,仓促道:“……不是说好不来偷听我同师弟说话的吗。”
那声音的主人却是理直气壮:“不是偷听!我是光明正大的听!”
我:“……”
大哥,你谁啊?我警惕地四下张望,映入眼间的仍是周遭的空荡。
乔师兄沉吟片刻,换上一副犹如安抚幼童的口吻:“听话,等我一会儿就好。”
十多年前,我爹从山下捡来当时仍是小乞丐的乔师兄,那时他便是一群乞儿中的孩子王,不想如今到了地府,依旧在操着生前的心。
不仅如此,还迎来了我这么个新鲜出炉的累赘。
我哭够了,也不愿在外人面前丢脸,匆忙抹了把眼泪,眼巴巴地望着乔师兄:“阿羽哥哥,等会鬼差会来带我走吗?”
不对。
乔师兄离世时不到十五,如今却是褪去少年轮廓,更似温雅的青年。他多半未去投胎,还是说乔师兄就是来索魂的鬼差?
我很想问他究竟因何出现在我眼前,又为何丝毫不关心这些年剑宗的变化。我正胡思乱想着,乔师兄忽地笑了。
“你不过是暂时昏迷,何来鬼差索命一说?”
我一骨碌爬起来:“我没死吗?”
“天道眼皮子底下做些小手脚虽是不难,可总得以相应之物两厢抵消。前尘往事向来惹人烦忧,头一回是必经之路,我既尝过这般滋味,是不愿再让你亲历第二回 的。师兄也不知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想来还是将过往尽数交还于你罢。”
“小雪,你只消记住,师兄帮得了你一回,那第二回 却是旁人为你求来的福报。”
脑中思绪乱成一团,乔师兄口中字句都让我惶然无措,冷意霎时自脚底涌上心头,我揪住最后一句喃喃问道:“……甚么旁人?谁?”
时而发作的头风症驾轻就熟地侵入,难言的痛楚席卷了整个大脑。
“你醒来便会见到他们了。”乔师兄的语调温柔如旧,左手臂轻轻拢住我的腰身,另一只手覆于天灵——
他……们?
我甚至不曾反应过来,柔韧的指腹便离开了前额。
“锦城千千结,最难过情关。回去罢小雪,莫将前尘当作痴梦,你会明白的。”
第68章 团圆(六)
101.
嗯……我叫常雪初。
其实我现在不大乐意睁开眼睛。
活了三辈子,我不至于听不明白二师兄的言下之意。
他是良善之人,许是修了几世的福德,得以得道升仙,回过头来拉上凡间不成器的小师弟一把。
将本该蹬腿见阎王的常雪初一脚踢回了人世间。
死而复生一回,已是二师兄为我挣来的大幸,第二回 重返人世,却是……旁人求来的福报。
身下衾被柔软,想必此刻我已然置身于客栈厢房之中。一室静默无声,门外倒是传来窸窸窣窣的吵闹声,我竖起耳朵仔细辨认了一番——
不多不少,恰好三道声音。
所谓“他们”,我好歹活过三辈子,并非不识情爱为何物,可有一事我是打死也琢磨不明白。
上辈子在我英勇赴死前,江御风眼中震颤不似作假。我切切实实对他存过杀意,前世误解于他,今生又承了他无数关切,归根到底是我亏欠在先,可——
纵然抛开个中误解不提,他与我也是实打实的仇人啊?
江逢春同剑宗的恩怨同样纠缠不清,我实在琢磨不透江御风究竟对我存着怎样的心思。
先是于苍州制造偶遇,后又来到凌霄山庄,按部就班打入剑宗内部,甚至还装作不精武艺。
这是怎样的厚脸皮才能面不改色地演下去啊。
念及此处,我是该向谢陵斟茶道歉,江教主那是在三味真火里淬炼过的本事,不怪他一遇上亲兄长就要吃瘪。
想来这几年间谢陵行事几乎处处都露出千丝万缕的小马脚,也幸亏二师兄短暂抽去我前两世的记忆,不然他甭想瞒得住我。
尽管我不愿去回想,谢陵、江御风,乃至我爹和阿娘,他们或多或少应是都怀有前世记忆的,三师兄他……显然与他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