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被一只大掌覆住,我动了动手指,眼珠子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台上战局。
我爹似是轻叹一口气,“少安毋躁。”
这怎能安定下来!
在场诸人口中无不泄出惊叹,孙掌门许多年不曾亲自应战,华山派当家兵器赤渊剑更是尘封于山中,除却华山弟子,近几年极少有人见识过赤渊的威压。
赤渊黑沉透亮,握于孙掌门手中,迅猛如雷电奔涌,一阵疾风平地而起,吹落长廊枝叶,席卷至谢陵脚边。
那剑已至颈项,谢陵脚踩枯枝,微微发颤的褐色枝条瞬时弹在赤渊与皮肉之间。赤渊将枝条从中劈开,给谢陵留出半息后撤的机会,剑气紧追不舍,割裂深色发冠,一缕墨发飘摇落地。
谢陵轻笑一声,面上并无狼狈可言,随手扯下腰封侧边垂下的金线,寻隙绑了个高马尾,站定道:“今日得以亲眼见着赤渊的威力,是晚辈的缘分。”
孙掌门持剑的手指微动,这局比试应在方才赤渊迫近谢陵脖颈时就已结束,可倾注了他五成内力的一剑竟只毁了那年轻人的发冠。
这一剑并非无解,如孙掌门这般历尽千帆之人,自能瞧出招式破绽,在对方起势前避开。
他承认自己是动了歪心思,占了阅历的便宜,试图尽快结束战局,好修养片刻再与他人对战。
可谢陵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究竟是从哪里积累来的这些经验?
望着谢陵年少肆意的面庞,孙掌门笑得不大自然,他竭力驱除脑中对于无情剑宗的揣测,显出江湖正道掌门应有的大方,挽剑道:“那便继续罢!”
谢陵无声地笑了笑,朝他行了个标准的晚辈礼,复又扬起头来,让雪鸿在半空虚晃一转,稳稳当当落在掌中。
皆是江湖儿女,长廊下的年轻女眷极少扭捏,虽不如慕姐姐一般潇洒,却也不免踮起脚来,仔细瞧一瞧翠逢山的混不吝。
江大哥收起手中折扇,低头在我耳边说:“小初弟弟,你这个师兄可是风流得紧呢。”
我:“……”
老实讲,谢陵今日的确像是吃错药了,一举一动如同迎风开屏的孔雀,但……并不讨人厌。
台上一老一少又交起手来,谢陵这回不如先前般鲁莽冒进,他这人一向聪明,将我爹教与他的剑诀倒背如流,一一融进剑招之中,依我对他的了解,此刻出招的才是我认识的那个谢陵。
我自知是个假把式,日日在我爹的耳提面命下只将口诀心法背得滚瓜烂熟,时常观看师兄们切磋比试,如今也只有这么点儿能脱离废物行列的本事。
谢陵招招如行云流水,比之修炼了几十年的前辈也不落下风,若非他刻意避开孙掌门动用内功的招式,我都要以为是哪个隐世高手改换面容顶替了他。
比试时间限制在两柱香之内,如今第二支香燃了大半,两人尚且胜负未分,观战者骚动不断,气氛是一浪涨过一浪。
谢陵看都不看那香炉一眼,仿似心中有数,依旧不紧不慢地变换数种剑法,一一拆去孙掌门的招数。
擂台毕竟就那么大的地儿,两人迟早须得再次近身,谁人皆知下一回迫近之时便是决胜回合,只是——
“时间到!无情剑宗谢陵……胜!”
一旁执掌英雄榜的神笔翁握紧手中笔杆,一时晃神,将最后一个字的横折拖出了长串墨点。
71.
我自认耳聪目明,也不曾看清雪鸿是怎么架到孙掌门脖子上的。
雪鸿一次又一次躲过赤渊的镇压,上一刻谢陵还在有条不紊地见招拆招,下一刻剑锋便悬于孙掌门颈间,只差毫厘,皮肉就得沿着剑锋向外翻去。
香烛燃尽,谢陵还剑入鞘,朝孙掌门一拱手:“多谢孙掌门赐教。”
孙掌门呼吸急促,眉头深锁,时隔几息方才调息促使自己平静下来。他动了动苍白的双唇,任前额汗滴滑落至衣襟,半晌道:“谢少侠客气。”
纵然谢陵前几日连胜数场,今日又打了头阵,在场众人也只当他年少气盛,急于扬名。
看客脸上的惊愕持续多时,直至谢陵三步作两步跃下擂台,震撼与愕然仍旧难以平息。
谢陵面上谦逊不改,大步朝剑宗的方向走来,在我爹面前的案几处停下,恭谨道:“师父。”
碍于周围都是些盯着剑宗的生人,我爹端得波澜不惊,颔首道:“去罢。”
害。
我爹真是数十年如一日的死要面子,谢陵今日可是为他挣了大面子,看他明面上就笑了那么一下,实际上心里恐怕早就乐开花了。
在这点上我和我爹可谓是大不相同。
我快步迈下石阶,眼巴巴地去迎接他。
谢陵低下头,仿佛适才甚么事也没发生,旁若无人道:“阿雪,我不小心弄掉了发冠,回去帮我重新绑一下头发罢。。”
?
我愣住了。
这时候不说大张旗鼓地庆贺一番,少说也得摆上一席,你怎么还在计较发冠的事?
“傻了吗?”谢陵见我不答话,将我揽到胸前,装不过半刻,终是忍不住露出一丝得意,“傻阿雪,你可让我好好想想这回的赌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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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回溯(十四)
72.
谢陵的胜出给后来人树下了信心,不过他既胜过了孙掌门,便理所应当地顶替孙掌门成了眼下热乎的新筛子。
只是这姓谢的筛子立得格外稳当,任旁人前赴后继地冲上来,都是在做无用功。
从一开始打败孙掌门,再到之后连胜五人。
我看他和那些人比试,先挑落一把重逾百两的大刀,再擒住一柄扎手的九节鞭,又夺走了一对峨嵋刺。
这是在干啥呢。
一晃眼,没人再越众而出,我对着那金闪闪的英雄榜看了很久。
我爹的名字不在上面了。
孙掌门的名姓前面多了个谢陵。
谢陵前面啥也没有。
哦,原来谢陵成了英雄榜榜首。
苍天啊——
73.
是夜,我和谢陵相对而坐。
我坐床上,他坐凳子上。
他如今是红人了,炙手可热,来南柯院拜访的人能从院门口排到西侧门去。
但他坐在了这把光秃秃的藤椅上,等待我的问询。
旁的琐事都可以一语带过,单这一件事我不得不问。我清清嗓子:“架在孙掌门脖子上那一剑,你是怎么做到那么出剑那么快的?”
由常小师弟发出这样的疑问,看似可笑,然,我再疏于练剑,也是有着好奇心的。
谢陵诚恳答道:“大约是孙掌门反应慢了一步……怎么会是我快呢。”
虽然他看起来一本正经,但我总觉得他说的话并没有那么正经。
我不和他计较。
火光微晃,谢陵探身拨了拨堆成一滩的烛泪,道:“阿雪,你觉得孙掌门手中那柄赤渊如何?”
不说是神兵利器,也是百年难遇的好兵器。
我无视他偷摸探过来的手指,正色答复道。
谢陵又问:“那雪鸿呢?”
我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道:“也挺好,但在赤渊面前确实有些不够看。”
一个剑客若是在剑上低人一头,过起招来总会失了些底气。
“赤渊陪伴孙掌门多年,始终只是他手中一柄所向披靡的死物,”谢陵抬起头,“以前……有一个人和我说,死物不能与活物相较,修出剑意的是人,剑客倘若拘泥于形式,便彻底失了赢面。”
长剑化不成绕指柔,剑客却能修出剑意。剑是钢筋铁骨,人是血肉之躯,如此便是在血肉之躯铸上一层坚不可摧的外壳。
我听懂了他的话,恍惚觉得有几分熟悉,拼命在脑中搜寻,双耳嗡嗡作响,震得头晕眼花,摇摇晃晃往后栽去。
“阿雪!”
得亏谢陵离我不过方寸距离,一把扶住我的腰,慌乱道:“你怎么了?头晕还是哪里不舒服?”
我整个人落进他怀中,晃了晃脑袋,晕眩感勉强散去,“没事,不晓得怎么回事,你说剑意那一番话我总觉得在哪儿听过,甫一细想,脑袋就痛了起来。”
谢陵浑身一震,不知所措地探上我的腕子。
“……适可而止啊,”我慢慢坐起身,瞪了他一眼,“你何时学会的把脉?”
74.
我想了想,兴许是在烈日底下呆了大半日,又没怎么用晚饭的缘故。
夜里更深露重,谢陵一阵风似的刮出门外,片刻后又端着个瓷白的小碗回了房。
一碗糖蒸酥酪摆在了我面前。
我尝了一口,不错,也就比我娘的手艺差上一点。
谢陵在床边坐下,我舀了一勺递到他唇边,拿着他端来的吃食投桃报李,随口道:“陵哥,我貌似听明白了,可你是得了谁的点拨呀?”
谢陵武功突飞猛进,增进的并非内力,而是他对武学的领悟。
这人显然不是我爹。
我爹教了他许许多多,可悟性这玩意玄极,一时半刻也不是谁就能教得了的。
谢陵咬着勺子愣了一下,半晌没说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