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不约而同提出反对之意,我愕然抬头,不知该看向谁是好。
谢陵率先抢白:“阿雪,你忘了我说的,切勿打草惊蛇。”
“谢师弟说得是,”三师兄微微颔首,“如今此事牵扯范围愈广,对程姑娘的安全则愈发不利。况且她身子骨极为孱弱,那一箭射偏才得以保全性命。自苍州驾车赶至溧水约莫用了两个时辰,程姑娘便已吐了四回,断然禁不起舟车劳顿了。”
“没错,不若将她交托给可信之人,调理好身体再做打算,这几月我们也好替她查清真相。”
我明白他们说得都对。
可是——
“程姐姐孤苦无依,在她看来,此番决议便是要她咽下苦楚,息事宁人啊。”
61.
“不必担忧,”三师兄向院外投去一瞥,陡然拔高声音,“慕师姐,程姑娘,进来说话罢。”
我:“?”
慕姐姐笑声清脆,推门而入,脸上一丝被戳穿的窘迫也无,冲我眨了眨眼:“雪初,你和谢四偷听我墙角一回,我便带着人来讨回便宜,这下可是扯平了。”
她一双眼生得极为灵动,与程姐姐的相貌是南辕北辙,手里把玩着一柄锋利锃亮的短刀,颇为爱惜道:“无情剑宗的私事我管不着,你们几个小家伙的品性我却是信得过的。人交给我养着,谁若是生了豹子胆来百草门安插内鬼,便掂量着自个儿的性命罢。”
“多谢。”三师兄道。
慕姐姐转而看向她身旁柔弱如水的女子,轻笑道:“方才你都听见了,是同我回百草门养身子,还是跟这几个混小子去翠逢山,皆由你决断。”
在程姐姐开口前,我揉了揉鼻尖,抬眼诚恳道:“程姐姐……对不起。”
“画像上的人是我大师兄许穆,我一时囿于惊讶才不曾直言,并非有意瞒你。你放心,我和师兄必定会还你公道的。”
“不必道歉。”程姐姐微扬唇角,苍白的面容恢复了几分生气,嘴唇翕动,坚定道:“这条命原是好不容易捡来的,更不能因着不相干的人轻易丢了。”
她以“不相干的人”代指那与她成亲又害她性命之人,语气平缓至极,仿佛那人原就只是一个陌生人。
我想,程姐姐绝非闵晋眼中脆弱不堪的弱女子,相反,她比任何一个姑娘都要有自己的主意。
同为女子,又是药师,百草门距溧水城不远,确是她最好的去处之一。
我与慕姐姐偶有书信往来,待到回了剑宗,若是查着了甚么,传信与百草门便也不算引人注目。
此事暂且是这么个解决法子,送走了两位阿姊,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浑身精神气霎时间抽了个干净,恨不得立刻瘫在床上歇一歇。
但我不能。
因为还有一件事没办。
我师兄弟三人各自回房,谢陵大剌剌往褥子上一坐,“阿雪,赶了两个多时辰的路,累着你了吧。”
“还成,我去给三师兄送药,送过再回来。”
我头也不回地往屏风后头钻去,从行李包袱里找出临行前准备的伤药与布条,往衣襟里一揣,风驰电掣冲出去,奔往三师兄门外。
62.
“小初?”
我举起药瓶在他眼前晃了晃:“师兄,我来给你换药啦!”
他虚虚退开身,让我得以进到厢房里来。
“幸好是皮外伤。”我嘟哝了一句,忙解开他左手缠绕了两圈的布条,沾水清洗一番,又重新敷上药粉。
三师兄天赋卓然,左右手皆可使剑,伤了哪一只都是罪过。
那支羽箭已从他袍褂中取出,静卧在枕边,我腾出手将它攥在了手中。
末梢依附的羽毛不似寻常弓箭,不知是从何种鸟儿身上薅下的尾羽。杆身比一般的羽箭要粗上不少,前端削得尖锐无匹,这一箭若是不曾失了准头,中箭之人的小命定然是保不住了。
弓弦绷紧,内力混着锐气竟割破了三师兄的皮肉。
饶是未伤着筋骨,再想起时,我仍旧心有余悸。
我幼时不大安分,整日在翠逢山上爬树淌水,磕磕碰碰是常有之事。不知怎地,血色落在了三师兄身上,我反倒本能地怕了起来。
就好像我曾见过他血流不止的模样一般。
我一下一下地摩挲着羽箭,手指倏地一痛,竟是一不留神划破了指腹。
好在只是指甲盖宽的伤口,过一会儿便会愈合。
我才不是谢陵,蹭破皮都要拉着人抱怨,又是“痛死了”,又是“我要死了”,乱七八糟瞎喊一气。
“小师弟!”三师兄夺过那支羽箭,将它放回原处,平静面容下暗含愠怒,单单唤了我一声,我便缩了缩脖子,忆起他督促我练剑时一丝不苟的样子。
谁知预想中的冷淡训斥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师兄……”我瞧不出三师兄的心思,却看得见他不豫的面容,于是下意识地去逗他开怀,竖起食指凑在唇边吹了吹,摆出个笑脸道:“吹过了,现在不会疼了。”
三师兄皱了皱眉,捏着腕子把我的左手拉到唇边,顿了一下,依样画葫芦往指尖轻吹了一口气。
湿热的风从口中呼出,掠过渐而止血的小伤口,我整个人如同木雕般呆住,连眼珠子都不知道转上一转。
“这样……就不痛了吗?”
“不痛了……”我蓦然间说不出来一句话,到喉咙眼的问话急急忙忙咽了下去。
他原就没见过娘亲,又何曾知晓“吹一吹”只是阿娘用来哄小孩子的说辞。
这个笨蛋,他信了啊。
三师兄神色认真,我忽地生出了旁的念头,侧过身面对着他,严肃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能舒缓痛意,师兄,你想不想知道?”
“甚么?”
我抽开那只被他握住的手掌,扑过去搂住了他的腰,脑袋埋在他怀里。
“师兄莫要整日板着脸,让我抱一会就好啦!”
第59章 回溯(十二)
63.
大费周章将程姐姐安顿下来后,我爹终于来找我秋后算账了。
我娘拦住了他跃跃欲试的巴掌,跺脚道:“小初还小呢,不懂事也是情有可原。”
“他再过半年就要满十四了,旁人家长到这般年纪,莫说是年幼,兴许连孩子都有了!”
“……”这,还是算了罢。
爹,我还想多当几年小师弟,不想这么快就去当旁人的爹啊!
幸而我如今身处凌霄山庄,毕竟是旁人的地界,我爹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揪着我的耳朵训斥了半天,以“自作主张”“不惜命”这般话语压在我脑袋上,大致意味与谢陵说的那番话如出一辙。
我连连认错,态度恭谨,低到了泥里,末了我娘忍不住又替我开口。
“小初不是孩子了,何必这般拘着他。”
我爹:“……”
方才说还小的人是谁!
64.
我爹的怒气也不知消没消,总之是暂且不愿同时对上我们娘俩,气冲冲地退出门外了。但凡我娘站在我这一边,他必定是要节节败退的。
“若是陵儿也就罢了,偏偏是雁行领着你溜出去了,”我娘揉揉我发红的耳朵,略略提点我,“雁行那孩子平日里最为循规蹈矩,又将责任通通揽在了自个儿身上,你爹这是生了两个人的气呢。”
我瞪大了眼:“是我求三师兄带我去的!”
“傻小子,你爹收了这么几个徒弟,穆儿是个软耳根,陵儿又唯你是从,现下连雁行这么个独苗也教你策反了。今后剑宗再无一人能管着你,可切莫叫你的小尾巴翘上了天。”
“过几日启程回翠逢山,你要听话些,乖乖跟着师兄们一同练剑……”
说到这儿她忽然停顿下来,缓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别让爹娘担心,知道吗?”
我那半吊子武功一直是爹娘心头最为要紧之事,身为盟主之子,那些个投掷在我身上的目光原就屡见不鲜。
与三师兄溜出去事小,这是没出事,倘若遇着险了,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唔,知道了。”我晓得她是在隐晦曲折地提醒我,不能一辈子活在师兄们的羽翼下。我叹了口气,说出只有在阿娘面前才敢倾诉的话:“我不喜欢见到那些门派的人……他们都说我蠢。从小我和陵哥一起练剑,他早早学会了一整套剑招,我却连稍重些的剑都提不起来。”
“阿娘,我是不是真的很笨啊?”
无论我为之付诸多少努力,始终像是一只在半空中扑棱着翅膀的小鸟,浑身上下灰扑扑的,一丁点儿光泽也瞧不见。
“胡说!”阿娘忽地拔高声音,将我搂进了怀里。
她许久不曾与我这般亲近了,倒不是阿娘不关心我,而是我年岁渐长,不好如从前一般动辄撒娇卖乖。
“莫要听那些碎嘴子嚼舌根,小初一点儿也不笨。”她紧紧扣着我的后脑,喃喃道:“我的小初只是开窍得比旁人都要迟些,也比任何人都更聪明。”
她在发抖。
连手指都在发颤,极力彰示着内心的不安。
“阿娘,”我软了嗓音,忐忑地摩挲着指节,“别担心啦,等回了剑宗我必定加倍用功,当然不是为着外人的眼光。师兄们心怀大志,要撑起剑宗,要肩负天下,可我目光短浅,只想守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陪着爹爹和阿娘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