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来是这副冷冷淡淡的模样,我也未觉得有什么不同,颠颠儿跑过去用衣袖拂开杂书,坐到了他面前。
“师兄,你瘦了好多啊,”我窥着他愈发流畅的轮廓,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瞧,我娘前两日才说我又圆了些。都怪谢陵,成日拉着我吃这个吃那个,若是师兄陪我练剑就好了,我也不会生出这些多余的斤两来。”
他轻轻地从喉间嗯了一声,我也不气馁,视线顺着瞧见他细长青白的指节。指腹上满是练功导致的伤痕,一瞧便知是新伤。
我连忙握住他的手指,一挨着皮肉,更是冰冷刺骨,怎么也不像是不冷。
“这么冷的天,我爹真是太狠心了,”我朝着掌心呵了口气,搓热了手掌,替三师兄暖了暖手,“师兄,我回头去剑崖给你送床被褥,你练那甚么无情诀也莫要太起早贪黑了。”
三师兄垂眸看我,轻声道:“不用。”
……唉。
我仰起脸望他,终于迟钝地发现,三师兄似乎心情不佳。
是怎么了呢?
只能是练功不顺罢。
可这偏偏又是最难以开口劝慰的。
冷风阵阵吹进没闭紧的窗子,将木格窗撞击得吱呀乱响。
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三师兄抽出手指,将窗子关严实了。
他穿得这样少,此刻也不比半年前的禅室,没有多余的外衫能加在我身上。
做人总是要投桃报李的,我想了想,向前倾身又拉住了他的手,垂着眼睛道:“师兄,我很没用的,不能替你做什么,添衣加被这样的小事总是能做的。”
三师兄目光微沉,视线在博古架上来回打转。
“师兄,你记不记得,当年在凌霄山庄,你同我说,师兄弟之间无需言谢。”
“记得。”
“嗯,那我现在也同你说,莫要甚么事都堆在心里,无论如何,我都愿意同你一并分担。”
关爱锯嘴葫芦计划即刻开启。
并非我多嘴多舌,而是发自肺腑的担忧。
这般纯粹的人练武总是会钻牛角尖,我怕他……走上二师兄的老路。
“师兄,往后我每隔半月去剑崖探望你一回,成吗?就去给你送些吃食,若是扰了你练剑,你不用顾及我,直接告诉我就成了。”
三师兄静默许久,低低地应了一声。
“好。”
第31章 宝相经(五)
180.
后续自然是三师兄自藏书阁离开,又重回剑崖闭关。
大师兄半路拦下了师嫂,人虽是回来了,日子却是不得安宁。他索性领了几个弟子代表剑宗去了一个甚么比武大会,眼不见心不烦,约莫年前方能归来。
我爹闲着没事,常常在我和谢陵练剑时踱步过来指点一番。
他看热闹不嫌事大,日复一日地坐在一旁剥花生吃,吃着吃着常常会起了念头,让我同谢陵过上几招。
往常他不过来,我俩也是时有过招的。
我始终坚信三师兄先前没有诓骗我,对自己的剑招愈来愈自信,与谢陵对上时丝毫不怵。
也不知是谢陵有意让我,还是我的确有在进步,起初谢陵能将我吊着打十八个来回,一年年后渐渐有胜有负。
当然,我负居多。
这一两个月,我竟隐隐觉得能拆掉谢陵的大部分招式了。
谢陵稳扎稳打,剑气凛然,出招时剑锋未至,剑气却已先行一步。他胸臆中修习的功法是为剑招的依托,无论何种剑法,教与他后皆可融会于雪鸿剑,人性桎梏着兵器,长剑侵入了气劲。
他的剑,虽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却也必不可少。
锻剑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替剑客铸造一件最合意的兵器。
大师兄有轻羽剑,三师兄有太素剑,四师兄有雪鸿剑。
而我,
至今没有属于自己的剑。
无情剑宗不缺兵器,我偶尔还是会从库房里拿一柄木剑出来,不为别的,纯手熟耳。
今儿个不成了。
我爹随手扔了把剑给我,撂两粒花生放进嘴里,含糊不清道:“去,去和你四师兄比一场。”
和闹着玩儿似的。
但我晓得他是让我同谢陵正式的比上一场。
181.
我接过了剑。
密林里冷风穿叶而过,谢陵转向我爹的方向:“师父,您也给我换一把剑吧,若是拿趁手的剑过招,多少有些不公。”
我爹点了点头,满不在乎道:“随你。”
谢陵绑紧了发带,持剑冲我笑了笑:“阿雪,你先吧。”
我其实不是很喜欢这种气氛怪异的局面,非要将师兄弟间切磋鼓捣出所谓的仪式感来。
奈何我爹喜欢。
罢了罢了,听他的便是。
我对着谢陵勾勾唇角,长剑从剑鞘中抖擞而出,往他面门刺去。
谢陵错开脚步,腾空跃起,动作轻盈迅捷,踩着一旁的石桩,躲过了那一剑。他的反应力在年轻一辈中可谓数一数二,躲过这横冲直撞的一剑并不稀奇。
“阿雪,今日怎地这般莽撞?”
并非莽撞,而是为了试探你的状态。
我自然不会将此话说出口,顷刻间连出数剑,步步紧逼,教谢陵退了又退,一面格挡携光而来的剑锋,一面忙于拆解花哨的虚招。
他一直未使出内力,换句话说,切磋的是他的剑与我,而非持剑的两个人。
谢陵终于拿出了他认真的劲儿来,不再虚耗招式,灵巧抽身而出,脚尖轻点墙壁,犹如轻燕般飞身踏上房梁。
他在檐上站定,扬剑跃下,剑气后发先至,饶是我错身闪过,依旧叫剑气割破了薄衾。
长剑复又送出,谢陵招式繁杂,暴风骤雨般侵袭而来,招招避开要害,却又招招不容阻挡。
谢陵出剑的速度远在我之上,我俩师出同宗,各自擅长的虽不是同一种剑法,但多少是能够贯通的。他用起剑来亦是不懂节制,片刻间打出叫人眼花缭乱的招式,力求牢牢握住主动权。
剑身充盈内力,有如飞花落叶,在半空中虚晃一圈,双剑相抵,我内力不济,手中的长剑叫谢陵的内力振开,径直削掉了一半剑身。
剑尖铮地一声飞至墙中,势如奔雷,抖落一地树叶。
长剑相接,我硬扛下谢陵的一剑,反倒折损了手中兵器。
谢陵趁胜追击,反手直向我身前探去,轻笑道:“阿雪,若是状态不佳,咱们改日再比也是可以的!”
“不必了。”
断剑悬于谢陵颈侧,渗出轻微血丝。
“收手!”
我爹厉声制止道。
谢陵面上惊愕凝滞,惊疑脱口而出:“……我输了?”
我爹眼皮抬也不抬,并不直言这场比试的胜负,侧目瞥了我一眼,淡淡道:“雪初,替你师兄清理伤口,之后自己去领罚。”
无情剑宗规矩恁多,其中一条便是门下弟子切磋时不可伤及同门。
谢陵的颈子教我割出了血来,是实打实地犯了忌讳。
我垂头道:“是。”
182.
我和谢陵站在原地,目送我爹渐渐走远了,方才到最近的院子歇下。
谢陵仍旧想不通,从在院里时就没再开过口。他在意的倒不是我伤了他,而是那柄断剑究竟是怎么比他更快的。
我翻箱倒柜扒拉出药粉,叫他好好坐着,攥着药瓶轻轻往他颈侧的细小伤口上撒药。
“嘶——”谢陵抽痛,他一贯不会忍痛,能哼唧决不会忍着。
他拉住我的腕子,正容亢色地夺下药瓶,仰脸问道:“阿雪,你方才用的是什么招式,我想了许久,既像是寻常的招式,又好像并非如此。”
这让我咋说呢。
剑招当然就是最普通的剑招,随便去院子里揪一个七八岁的小弟子,都能使出来的平凡招式。
可关键处从来都不在招式和轻功。
我会的招式,谢陵比我学的更多。
我那蹩脚的轻功,能追上他都够呛。
过去十来年的内力差距并非一朝一夕能够追赶上的,纵使我这两三年比旁人百倍的用功,但谢陵也不是就撒手躺着等我追上来。
硬拼不成,只能智取。
与不同人交手,自然要寻不同的破绽。
这几年间我接触最多的便是谢陵,对他用剑的习惯了如指掌。
谢陵的兵器,便只是兵器。
赐名也好,珍爱也罢,随剑主人的一举一动发挥出功力,倾注再多内力于剑上,也仍是死物。
死物如何能与活物相较。
他断了我的剑,顺理成章以为我再无回挡之力。
他从头至尾都在同一柄剑过招,而我自始至终未曾将手中剑视作唯一的兵器。
断剑亦是剑,一草一木皆可为剑,凡在剑客手中,不应受形式拘泥。
剑身虽已搅成两段,可谢陵看错了与他比试的对象,比他的剑更快的不是我手上那柄断剑,而是我。
不论剑在与否,我始终都在。
183.
这话说得玄得很。
在师兄面前装相最为致命。
谢陵似乎听懂了。
不过他听没听明白也无所谓。
我又要去宗祠跪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