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御风替我捻起鬓发别到耳后,顺势捧住了我的面颊,循循善诱道:“小矮子,你对我偏见可以消一消了,怎能将未发生之事加诸到我身上?”
我一时无言。
他倒也没再对我动手动脚,入夜前便离开了客栈。
不得不说江御风这人挺有一手,他所言大约只是哄骗我的话术,但的确说中了我心中一直在思量的一件事。
重返人世已两载有余,期间发生的桩桩件件事情并非完全与前世相符,甚至常有相悖,我先前思考的那三桩自然也在其中。
我始终将前世的记忆奉为圭臬,可死而复生一事原本就不符常理,倘若从我复生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如同车轮转动,再也不依照上辈子那般发展了呢?
这辈子迄今为止,江御风除了为人孟浪了些,却也暂时不曾袒露一丝杀意。
谢陵更是一无所知,全然叫我蒙在鼓里。
如若这辈子的他们都没有错,我原谅了这个,又宽恕了那个,那谁又来救一救那个死于一剑穿胸的常雪初?
以及他枉死的爹娘,与生死未卜的三师兄。
这是笔糊涂账,我太笨了,算不明白。
术业有专攻,道家的事找道家的神仙。
我看我还是半路先去三清观拜一拜罢。
163.
途经苍州,谢陵那浆糊做的脑子忽然有了反应,方才想起问道:“阿雪,你莫不是要去祭拜闵晋那心上人?”
好在事先与三师兄通过气,谢陵从不会多嘴三师兄的私事,故而成功在他面前糊弄了过去。
程姐姐葬在一处僻静的小山丘。
闵晋活着的最后一段时日皆在京郊度过,小两个月不曾来看她,坟茔上嫩黄的花叶遭受风吹日晒,早早枯败腐烂,与石碑底下的泥土不分你我。
我不敢在她坟前停留太久,若是又掉下眼泪,反倒不好解释了。
“阿姊,”我生平头一回这样唤她,却是对着一座冰冷的坟墓,“小初要走啦,等明年,明年我再来看你。”
164.
我又回到了翠逢山。
回到了无情剑宗。
165.
差点忘了,隔壁那架马车里还塞了一个人。
来时肆意纵马,回程却只能关在车厢里。
林青面如死灰,抖着嘴唇跪下了。
他看起来也不是很诚心悔过的样子。
纯属是见我爹就怂,双膝一打软,可不就跪下了吗。
三师兄不含任何情绪地将此事和盘托出,我爹稳坐于首座,并未流露出一丝对此事的看法。
林青的师父哆嗦着手指猛一起身,勃然大怒道:“你这孽徒!竟顶着无情剑宗弟子的名号在外做下此等丧德之事!”
他说着便拔剑指向林青,剑身在半空划出了一个漂亮的弧度,脱口便道:“宗主,此事绝不劳你挂心,我必当清理门户,严厉责罚这孽徒!”
依着我的经验,此话一出,多半是要将林青包庇下了。
林青在外门弟子间剑法虽非上乘,可在旁的领域也算得上是佼佼者,更懂得如何讨师父欢心。
他的剑扬了半天也没落下去,原因是我爹一直不曾开口。
林青说不出话来,拿了张纸伏在地上,费力地下笔:
“弟子不认识那位程姑娘,此事乃是遭人诬陷,只是不知弟子的玉佩怎会落到闵晋手中。”
谢陵眼尖,低声将纸上内容复述与我听。
师叔,你这剑再不落下,我气得快要恨不得替你代劳了!
林青的师父果然借坡下驴,作怒其不争状,道:“阿青,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撒谎!若是说真话,师父不会不顾念师徒情分,你何必竭力替自己开脱。”
林青一个劲地摇头,只差流下血泪来替自己伸冤了。
我爹沉默许久,终于有了决断。
“斯人已逝,赎罪也无处可去。既已私下寻过仇,此事也算有了个结果。林青非我名下弟子,原不该我越俎代庖,然无情剑宗容不下此等私德有亏之人——
雁行,带他去收拾行李,送他下山罢。”
三师兄领命,架起了林青,那位师叔立刻急眼了,讪讪道:“宗主,林青他已经练不成武功了,就这么将他赶下山去,恐怕不大妥罢。若是赎罪,罚他劈柴烧火,每日为那位姑娘诵经祈福也是好的……”
“不必再说。”
我爹拂袖起身,不打算搭理那位师叔。
他往堂后走了两步,忽地停了脚步,沉声道:“常雪初,你留下。”
第28章 宝相经(二)
166.
找我干啥?
我虽有疑惑,但应答得更快。
堂中只余我与我爹二人,我大剌剌问道:“爹,找我甚么事?”
他挥掌封上木门,扭头望了我一眼,再开口时却是说:“跪下。”
167.
我不敢置信地望向他。
为何?
他不容我诉出心中莫名的委屈与疑问,闭了闭眼,重复道:“跪下!”
我撩开衣摆,直直跪在了堂前。
仰头望去,梁上的牌匾在经历数百年的洗礼后磨平了棱角,挂着祖师爷亲手刻下的四个大字。
俯仰无愧。
我爹语气冷淡:“你可知今日为何让你跪下?”
“不知。”我要是知道,这厢也就不会这般迷茫了!
“将你衣服里的东西拿出来。”
我满眼茫然,从袖间抽出了一条我娘绣的丝帕,又找出半包吃剩的松子糖。
怎么,贪吃也能叫我跪上一回吗?
我又挥了挥袖口,忽地从夹层里掉出一支细长的簪子。
青瓷质地,顶端雕成了精致的叶形……是江御风插进我头发里那一支。
江御风送的东西,我是万万不敢昧下的。可他到最后也不曾带走,我原想丢掉,又担忧他会拿这支簪子说事,只好夹进了衣衫里。
竟然叫我爹见着了。
“玉冠青簪,谁人不知这簪子是枯木教江教主贴身之物。常雪初,这簪子怎会到了你手里!”
霎时间,我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
我该怎么同我爹解释,说这簪子是江御风送给我的,是实话实说不假,可我这么一说就是越描越黑。
临时编个借口,以我的道行,是如何也瞒不过我爹的法眼。
他将我百口难辩的神色尽收眼底,握紧了五指,将此事拆分开来一句一句问我。
“这青簪,可是江御风之物?”
“是。”
“你被劫到枯木教后,是否与江御风私下独处了?”
“是。”
“这簪子如今在你手中,可是江御风送予你的?”
“……是。”
我说不出一个不字,现下窘态与方才的林青奇异地重合到一处,我亦拼命摇起了头,艰难解释道:“爹,不是的,不是那样。”
“我最后问你,”他扯平了嘴角,锐利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你与江御风,是何关系?”
“孩儿与他并无纠葛!”
他眼底蕴了怒色,失望与愤怒交织揉作一团,疾言厉色道:“好一个并无纠葛!”
“对着你眼前的牌匾好好想清楚了,要不要改一改方才的答复!”
我紧盯住梁上的俯仰无愧,一字一顿道:“不改。”
“簪子的确是江御风送我的,但我与枯木教绝无往来,与江御风更是绝无私情。”说出私情二字时,我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既是羞赧,亦是心惊。
虽无私情,若是较起真来,我依旧没法解释清楚。
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我爹的怒气自然难以消解。
于是乎,久别的宗祠又迎来了它的老朋友——
我。
168.
我没啥感觉,就是换了个地儿继续跪罢了。
披星戴月回了剑宗,踏上翠逢山时已近黄昏,处理完林青的事儿,轮到我跪进宗祠里时,房檐下挂着的灯笼红光依稀映了进来。
我娘久等不到熟悉的吵闹声,终是急匆匆地找来了宗祠。
院门口守了两个最为直肠子的弟子,一板一眼地代替我爹行使看管之责。
“宗主夫人,您莫要为难我二人了,宗主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小师弟,您还是请回罢。”
她似乎与两个弟子争执了好一会,片刻之后,调转方向回去同我爹吵嘴去了。
我想我爹定然不会同她解释一二。
这可咋说,夫人,我怀疑咱俩的儿子是断袖,还和隔壁魔教的头儿好上了,你看看可怎么办吧。
我娘准得当场晕过去。
除了我娘,谢陵也先后来了好几趟。
光听着他在庭院外头嚷嚷,声音忽高忽低,就是不见守卫松口。
他必然是去求情,然后教我爹骂了个狗血淋头。
小师弟罚跪宗祠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我爹这回单独将我留下问话,又对我犯下的错处缄口不言。
神神秘秘的。
半晚上的工夫,小小庭院来来去去无数拨人,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怪异的错觉。自己宛如皇城街上关在金笼子里头巡游的奇珍异兽,路过皆是来看热闹的老百姓。
金笼里的我在做什么。
当然是在暗骂江御风!
我爹碰也不碰那簪子一下,反倒收去了我的松子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