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堂晨起还睡得迷迷瞪瞪,恍惚间撇见昏暗的角落里,太师椅上仿佛坐着一个人,正翘起二郎腿,伸手提了煮热的茶壶在倒茶。
按理倒茶是有声音的,不知怎的,那人就能做到一切悄无声息。
举着茶杯轻轻吹了吹,那人又无声地饮茶。
李明堂瞪圆了眼睛,吓得差点从床上滚到地下,他推了推身侧,有点儿着急冒火,仿佛被人捉奸捉双一般恼羞成怒,又心有不甘,凭什么?我哪里对不起他了?
“起来起来!快走,我这边有正事要办了。”
被他推醒的人还不明就里,李明堂替他捡了衣服往怀里一塞,然后送瘟神一般将人推出门外,直至拴上门闩,对方还没发现屋子里刚刚多了一个人。
李明堂压下几乎狂跳出胸腔的震惊与讶异,掀开窗子左右看看,发现屋外廊下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异动。
“你怎么来了?来了多久?”李明堂背对着来人,面色潮红,慌里慌张地穿衣服。
常清河却半点没有取笑或者揶揄的意思,横竖他装作自己什么也没看到,“从京城至辽东,日夜兼程,快马加鞭,也不过数日。我来了不过一个时辰,想到你这里歇个脚,喝口茶,看见屋里有人,不好惊动你。”
李明堂穿戴好了,随便捡了张椅子在常清河身侧坐下,“要不是知道你是个什么玩意,你这样真是要吓死我的。”
“可不是,我要是想抹了你脖子,十个李大人都已经没了。”常清河说这话的口吻,让人摸不透他是开玩笑的还是真心话。
李明堂摸了摸脖颈,“废话少说,你来这儿不是看我屋里的人长什么样吧?”
“还挺好看的,长得有几分像我。”
李明堂老脸一红,坐下来也倒了一杯茶,佯装在喝,还怕晨起不曾洗漱,口中有不好的味儿,熏着常清河了。“你不肯让我睡,还不许我睡别人?”
“我早劝你另找一个,是你认死理。果真要我不在你旁边才行,看你这气色,这些年过得想是不错。”
李明堂道:“你变了。”
“哦?”
“以前说话都是开门见山,现在喜欢弯弯绕绕的,跟读书人学的?”
常清河笑了笑,李明堂见了这笑容,心里还是有一点点怨,一点点恨的,然而那又如何,天长日久,咀嚼了,习惯了,也就咽下去了。常清河的确变了,以前他对这些事情都是不在意的,李明堂是不是喜欢他,他浑不在意,这个人能用就留在身边,不能用就当成弃子,他笼络人心的方式就是高官厚禄,围绕在他身边的正人君子不多,高官厚禄最实在。他不和正人君子打交道,倒是因为赏罚分明,正人君子都认为常清河是个一身正气的武将,别人在他这个岁数这个官职的时候已经妻妾成群,富甲一方,而常清河一直是孤家寡人,他搜刮的民脂民膏都用来犒赏手底下的兵卒了,私德上没有能受诟病之处。他时任三关总兵时,朝中有参他的言官,多半也是说他管束下属不利,造孽的是他的下属,没有因他本人的问题受过弹劾。
常清河一身常服,除了手上一如既往粗粝,面上与之前毫无二致,李明堂看着他很有一番感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发现常清河似乎什么都没变,又哪哪儿都变了,眉宇间不如当年冷厉,倒是多了一些温柔和善,这在以前是不敢想的。
常清河拢了拢衣袖,慢条斯理道:“你知道的,我那时候是告病回乡,将养身体,现在养好了,想要官复原职。”
李明堂冷哼一声,“想官复原职你去找朝廷请奏,我又不是皇帝。”
常清河并不生气,更不觉得李明堂是怠慢了他,很多年前求而不得心中生怨的时候,李明堂没少讽刺过常清河,常清河仿佛是缺了个心眼,一点儿也不生气。当然他跟李明堂说话的时候也不客气,两个人夹枪带棒习以为常,不似一般的上下属,只如寻常狐朋狗友。“眼下的情况有点复杂,你在辽东,对京城的动向有多少了解?”
李明堂摇头。
“今上龙体欠安,怕是快了,新君即将即位。”
李明堂诧异,“什么?这么快?我果然是好久不回京城,完全不知道。那你这次来……”
“梁后被废,牵连甚广,现在趁着新君即位,梁家自然想翻盘,所以我回来跟你借点儿兵用用,你下面还有多少人马?”
“三关总兵下辖十几万众,不过我能调动的不及十分之一,我能给你八千,不,一万人。”
“够了。”常清河点点头,“先说好了,这是要掉脑袋的差事,我看你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炕上还有暖被窝的,你要是不愿意掺合这事,我绝不逼你。”
李明堂知道他这个人,常清河当然不会逼他,他直接宰了他,取而代之。
“你说吧,要我做些什么?”
“我带了兵符来,假的。由你出面做东,今日晚宴与三关总兵会面,他愿意听从调遣自然好,不愿意就杀了,明日调八千先锋营誓师,即刻开拔西向京城。其他人留守兵营,听候调遣。”
李明堂吞了吞口水,“三关总兵下面带着不少卫士,你确定他识破兵符是假的以后,你能杀掉他?”
常清河飞过来一个眼刀:“所以我说,这是掉脑袋的差事。”
“这事还得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我原先留给你的人,都还在吗?”常清河报了几个名字。
李明堂道:“在,只是各处值守,彼此相隔几百里地。”
常清河道,“现下营里的几个马上叫过来,我要派差事给他们,另外的几个也招他们回营,三天内办好,不,我给你两天。”
常清河这命令似的口吻,让李明堂抖了个机灵,“是。”
“君子以义,小人以利,你我都算不得君子,虚的话我不给你说了,一旦成事,你我便是禁中嫡系,日后权倾朝野的大人物。”
李明堂把胸一挺,头一抬,“我跟你之间,不是义,更不是利,你知道是什么?”
常清河一脸嫌弃,“快别这么肉麻了,爱恨情仇,最后都是落到一个仇字,你要那么说,我还真不放心把事情都交给你去办。”
“我跟你没仇,倒是你对我有恩,你让我上刀山下油锅我也去。”
常清河叹气,突然话锋一转,“你屋里头那个,跟你好了多久?”
“……”
“好好对人家。”常清河放下茶盏,抖了抖披风,又抖出一身披星戴月的霜寒,转身踱到门外,“你也去忙吧,我到各处转转,见见那些老部下。”
“等等!”李明堂叫住他,“你是有几天没睡了,眼睛里都要出血了。你在我这里躺一躺,我去通知他们,知道你来了,他们肯定高兴,大伙儿晚上正好一起聚一聚吃个饭,那三关总兵京里调来没多久,军令不出大帐,上赶着巴结我呢。”
常清河看了看凌乱的床铺,“在你这里躺?我宁可去跟小兵卒子挤。”
李明堂“啧”了一声,“都这个时候了,还嫌弃?你什么时候成讲究人了?”说罢走过去将床褥子被头一起卷了抱起,“罢了,真是欠你的。箱子里还有一张御寒的虎皮,你拿出来垫了,我这就出去张罗晚宴。”
待李明堂出门,常清河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抬起屋角箱盖看看,没闻出不好的味道,便扯了虎皮裘衾之类的御寒衣物在床上草草铺了,也没洗漱,几乎倒头就睡过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常清河一个手刀切过去,差点把正拍他脸的李明堂打个命丧当场。
李明堂吓得退后三步,吞了吞口水道:“是我,是我!”
常清河定了定神,自嘲道:“多年不在军中,人都变钝了,竟是你拍我都拍不醒。”
李明堂在他身旁坐下,安慰道:“比之当年你我刚刚相识之时,自然是功力大不如前,只是如今你不是别人府内豢养的鹰犬死士,不靠以命相搏讨生活,武艺下降在所难免。你大概不记得了,那时候你还是我的属下,我当你不过是个身手不错的军户,靠的是足智多谋,头脑机灵,直到有一次我亲眼见你杀人。正赶上兵荒马乱,七王相斗的年月,我不是没见过阵前杀敌的场面,然而活生生的人被刀枪所伤,满头满脸的血,口鼻冒着血泡和唾液死去的样子,仿佛骡马。只有你出手的时候与旁人不一样,手起刀落干净利索,你不砍脑袋,更不剁人手脚,总是一招毙命,死在你手下的人我觉得运气挺好的,把杀人当成一项手艺活,跟别的工匠雕花刻字一般,大概也只有你了。”
常清河回头看看,发现李明堂竟还有一丝怀念过去,他自己是一点也不怀念那段时光,简直可以用不堪回首形容。为了复命,甚至有时候仅仅为了活命,要把自己的精气神维持到一丝不苟的程度,半点不能松懈,睡梦中都是醒着一半。
“你去给我找一套官服来,我原先那身已经丢了,拨几个面生的人给我充场面,去禀告那位三关总兵杨大人,就说我到了,让他亲自来接我。”
李明堂早有准备,他也不唤下人过来帮忙,亲自抖开包袱,里面是指挥使大人的官服,上面穿金绣银衣饰华丽,常清河本就长得威风凛凛,这身衣服一穿上,顿时整个人仿佛是画中走出来的门神天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