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清河回到屋里,没有镜子,他便对着墙上的影子练习一番,摆出文武双全的样子来。然而他知道自己目前只是个花架子。
他见书房还掌着灯,便进去送茶水,腋下夹了一本《中庸》,要梁玄琛解说一番。
梁玄琛说起《中庸》来风趣幽默,典故张口就来,外加野史,听得常清河一愣一愣的,只觉得像茶楼里听说书,不光精彩纷呈,烛光掩映下,梁玄琛仿佛就是那书里的圣贤,与弟子讲课的声音就在古早的时间里流淌着。
谈至深夜,常清河问:“这些圣贤故事里,哪一个,或者说哪一句话最打动三爷?”
梁玄琛想了想,“圣贤最打动我的倒不是哪一句话,而是他们也有喜怒哀乐,比方以德报怨这一句,都是规劝人放下仇恨,然而一笑泯恩仇这种事谈何容易。以德报怨下一句是何以报德,圣贤该是嫉恶如仇是非分明才是真圣贤。”
常清河还想问下去,梁玄琛打了个哈欠,“今日就到这里吧,明日还要早起。”
他既这么说,常清河只能退下。
晚上躺在床里,看着窗外的月光,他默默念了八个字:“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第二日清晨,常清河照例端着洗脸水牙刷子进屋,伺候梁玄琛起床更衣。
梁玄琛却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玉佩,“去衣橱里找一身衣服穿上,还有这个玉佩一起送你了,这是在西北的时候偶然得的,以后你走投无路的话可以拿去当了应一应急。可说好了,别见钱眼开,不急的时候人家出多少钱也不能卖,听明白了吗?这可是三爷我豁出命才得来的宝贝,不是祖传的。”
常清河摸不着头脑,“一个牵马的小厮有必要打扮成贵公子吗?”
“今日不是你生辰吗,我没记错吧?”
常清河讶然,的确是连他自己都忘了,自从伺候火空到现在也好几个月了,人家媳妇都说好了,可不是今日自己就满十八岁了。
“这礼物太贵重,小的不敢收。”
“拿着,你三爷的命换回来的东西,你敢不收?”
常清河突然很想跪在地上磕头,然而这的确不合时宜,会让梁玄琛笑话的。
梁玄琛自己扎好封腰,一屁股坐下来拔靴子,又道:“还不去挑衣服,挑一身颜色深点儿的,配和田玉醒目。”
常清河道:“这么好的玉给了我,那三爷今天戴什么好?”
梁玄琛取了马鞭,在手上轮着圈儿甩,“君子如玉,你三爷我还需要戴什么吗?”
常清河别别扭扭地穿了一身藏蓝色鱼纹锦袍,牵了两匹马,跟着梁玄琛策马去西郊,他俩到的时候,好些个高门贵户的少爷小姐都在那边,大家赛马,骑射,赌钱玩得不亦乐乎。虽然开春后北面又打起来,然而横竖是他们韩家叔叔伯伯侄子们内斗,除了朝堂上的大臣们天天争得面红耳赤,跟他们这些外姓的世家子弟反而没什么干系。若是没来的,那倒是在家着了急,怕是和秦王有什么牵连。今日连梁正珲都来了,惠文帝不让他上战场,他只好跟未过门的楚家小姐谈情说爱,可惜他除了会打仗,谈情说爱上头则是个蠢才,没一会儿就惹得楚家小姐生气不理他了。
常清河在人群里扫了一眼,就见一个高个子的贵公子特别打眼,因为满头卷曲的发丝与旁人都不同,梁玄琛叫了一声“伯涵”,他就回过头来,剑眉星目,的确教人过目难忘。然而要说京城第一美男子,常清河又觉得过了,至少论长相气度梁玄琛都不输他。
两个人才说上话,旁边一位想是大家闺秀,拿着团扇走上前道:“顾二,他们那边赛马赌钱,都压了注的,你要来凑份子吗?”
顾长风道:“谁家的马,谁掌鞭?”
“那你要自己来看看了,我一时说不清楚。”
梁玄琛道:“曹家妹妹还这么惦记着顾二郎?”
那曹小姐笑道:“是你太惦记着顾二了,我只想着来救他出火坑。”
梁玄琛道:“可惜了顾二如今是驸马爷,你要救他出火坑只能委屈一下当人家妾室了。”
曹小姐道:“救人家出火坑一定要嫁他为妾吗?那你嫁他了?”
梁玄琛道:“我怕我是推他入火坑的那个人。”
曹小姐道:“分明是你家六妹妹推他入了火坑。”
顾长风在旁边听不下去了,“你们慢慢聊,我去看他们赛马。”
曹小姐不忙着去追顾长风,反而朝梁玄琛身后扫了一眼,凑近了对梁玄琛道:“哪儿找来的小狼崽子,不错啊!”
“说什么呢,军中同僚罢了。”梁玄琛满脸不高兴,“难道是个男人我就要吗?”
曹小姐道:“我要是你啊,就选这个,不要顾二。”
“好便宜了你吗?”梁玄琛说罢丢下她去追顾长风。
常清河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也赶紧去追梁玄琛,谁知那曹小姐伸手一拦,“别忙走啊,这位爷瞧着面生,敢问是哪家的公子?”
常清河连挤个笑的心情都没有,“我只是来给梁三公子牵马的小厮。”
曹小姐叹气,“果然是新养的小狼崽子,还装!”
常清河在西郊见识了高门贵户的少爷小姐们是怎么玩乐打发时间的,他穿得人模狗样竟然也没人识出他的真实身份来。
他问梁玄琛为什么要让他打扮成这样,可是为的今天是他的生辰这个缘故,让他也过一回豪门公子的瘾?
梁玄琛道:“你还记得我第一眼见到你,你怎么说自己的吗?”
常清河有点儿不解。
“你说你是个军户,不是小厮。那时候我便对你刮目相看了。我见你平日里用功读书,显然跟那四个空不是一个路数的,你常清河以后是要出将入相的,怎么就把自己归到豪门公子的行列里去呢?豪门只是出身,将来如何还不好说,自古英雄不问出处,记住了吗?”
常清河点点头:“记住了!”
夜里两人回到军营,却是听说前线朝廷的军队吃了大败仗,秦王已经整装待发,要攻打山东了。
第8章 良人
惠文帝眼看着山东的局势越来越糟糕,只好又把梁家父子推去了前线。
梁正珲婚期在即,楚家十分通情达理,让他出门前拜堂完婚了。楚家的姑娘也快满二十了,万一经年累月地打仗,就彻底拖成老姑娘了,梁老四在她不到十五的时候就看上了人家,软磨硬泡这么多年,两个人分分合合,也算一对欢喜冤家了,婚礼上狐朋狗友们不断拿这些事来开涮,逗得新郎倌都急红了脸。
宾客满盈时,梁玄琛看着穿大红喜服的四弟到各桌敬酒,觉得他笑得像个傻瓜。
顾长风就坐在他一桌,两个人低头说小话,喝小酒,等新郎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相携离席而去了。梁玄琛将顾长风带到自己的院里去,他离家多年,梁老爷子把府里最偏僻的一处宅子指给了他,前头还隔着一片小竹林,挺好的,安静又安逸,前面喧闹的声音已经听不真切。
顾长风顶顶讨厌这样的喜庆场面,过去一年多里,顾府准备了两次婚礼,第一次燕王抢走了他心爱的女人,第二次皇帝赐婚的是他完全不爱的女人——如果郑国公主也算女人的话。
两人坐在暮春时节的庭院里头继续喝酒,顾长风突然道:“我已经一年多没有见阿源了,一年两个月零三天。”
梁玄琛道:“她写信来说她已经怀孕了,大概入秋的时候生。”
顾长风身体一滞,随即灌下一大口酒。
梁玄琛把左手伸过去按住他持酒坛的右手:“忘了她吧。”
顾长风转头看他,“那你告诉我,怎么忘?”
梁玄琛越过几案,在他唇上轻轻点了个吻,“像这样。”
他刚要退回来,这一次顾长风扣住了他的后脑勺。
前头大厅里美酒正酣,洞房内红烛正摇,苍穹之下月色正浓,金陵城万家灯火明明灭灭。
梁运城和梁正珲父子拔营去了山东,梁玄琛留守京城,老将军要他停止吃喝嫖赌,认认真真回营里练兵。然而他是当惯了甩手掌柜,底下的兵都不认识他,是以他也就穿着千户大人的彪骑官服去教场走一圈,让虎贲右卫指挥使大人看见他今日在营里,算是照个面。徐星纬和其他几名百户见他来了,便格外卖力地吆喝,指导底下的兵们演练刀法。
常清河跟在梁玄琛身后,明显看到他不满意。
徐星纬凑过来道:“三爷,有什么不对吗?”
“咱们是御前侍卫吗?”
徐星纬不明就里,“你要说这是御前侍卫大内高手的练法吧?真对战起来就是让人家切菜的。你要说不是吧,阵前打起来得乱成一锅粥。你们平时就这么练兵的?”
“那你说应该怎么练?”
梁玄琛扶额,“我以前教你的,你全忘干净了?”
“哦哦哦,阵法,阵法,对对对!还有跑步,骑射。”
梁玄琛挥挥手,自让他们练去,见常清河跟在身后,也让他下场去练,他自己则一溜烟似的又跑了。
没多久,梁玄琛垂头丧气地又回营里了,原来顾长风也要去练兵,人家虽然一样是个千户,然而是正正经经的千户,梁玄琛只注意到金吾右卫从五品的麒麟官袍真是好看啊,穿在顾长风身上威风又华丽。他只需得随随便便再立个战功就能封将军衔,那蓝衣麒麟就变紫衣了。顾长风练兵是真的练兵,自己也下场,还与军中高手对阵,眼角余光看到梁玄琛,他脸色都没带变的,根本没理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