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半天过去,那小徒弟来回话,说是余大夫云游寻药去了,如今医馆里坐镇的是另一位姚大夫。姚大夫来了之后稍事检查,与孙梦蝶坐在榻前商量对策,两人意见一致,基本都是这么个处理办法。而且好在这里有梁玄琛这样的功夫高手,否则按照何承望的伤势,怕是要交代了。
“亏的你一开始就来百春堂,你要是昨天来,我正出诊,医馆里只有几个年轻后生,没什么经验。”姚大夫如是说。
梁玄琛也知道不能找大夫的碴,这种情形下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何承望的伤势真的不轻。
这样近乎不眠不休地忙碌了又是三天三夜,等何承望的高烧终于退下来,没有性命之忧时,梁玄琛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李镛已经赶到,他一路上驾着他们来时的马车,却是让人又盯上了,中途左突右闪,声东击西,金蝉脱壳,好一番折腾,才甩脱了仇家,最后把人安顿在嘉兴府。他挂心着何承望,便弃车换马,偷偷潜回苏州,终于在百春堂与二人重聚。
彼时何承望的伤势稳定下来,孙梦蝶就派徒弟把二人带去附近客栈暂住,毕竟医馆内往来的都是病人,这个时候再过了病气,何承望刚刚燃起的一线生机又得灭个干净。
梁玄琛也不敢疏忽,客栈鱼龙混杂,稍有不慎便容易走露风声,他们俩一个重伤一个瞎眼,很是惹人注目,是以与孙大夫那小徒弟道别之后,也不住客栈,只让李镛将二人带去润丰钱庄名下的宅邸内。
润丰钱庄在苏州的分部开得挺大,逢年过节钱庄庄主常到丰齐处往来,自然也知道木大官人的名号。庄主听说木大官人来访,急急忙忙正了衣冠就出来迎接,不成想看到的是落难的大老板,还带了深受重伤的朋友,惊得他不知所措,光想着要怎么立大功才不怠慢了。
李镛把昏迷着的何承望转移至床内,总算略略放心,向周遭打量了一番,他不禁感叹国舅爷果然会搞钱,不过苏州的一个钱庄分部,这小老板置办的宅子就这样富丽堂皇,而且这里还有饭馆、医馆、客栈各种产业。
听李镛客套几句,梁玄琛道:“本来我是准备把人带去积善堂找余安易治伤,也好在你坚持百春堂离得近一些,恰逢余安易去扬州了,要找还找不上,也算是承望命大。”
李镛连连称是,心道真要把余安易请来,那可要穿帮,何承望——不对,是常清河醒了得再气死过去。
“你们在医馆里呆了三四天,就是为了等我跟你们汇合吧?”
梁玄琛道:“本来以为你一日便可找来,却是耽搁了这么多天,怕是出了事,等他醒了不好交代,所以怎么也要等你来了再说。”
李镛便将如何安顿何家老小的事情简略交代了。
梁玄琛点点头,“以后若要仇家不再找上门来,只能不回去见亲娘了。”
李镛道:“十三爷想过没有,可能是哪个环节上走路了风声?怎么让仇家找上门来了。”
梁玄琛道:“我虽然是开门做生意的,真正抛头露面打理生意的不是我,按理我这边不会走露风声。”他想到了阿雪,怕这个丫头因爱生恨,然而也不至于,招来这些灾祸要把自己也牵扯进去,阿雪不会那么蠢。
李镛道:“我没说是你,也可能我那边泄露行踪的,总之往后我会多留个心眼,咱们得把这奸细揪出来。”
正说着,床上的病人咳嗽了几下,伤口牵痛,常清河捂着肋下缓缓睁开眼睛,见到梁玄琛和李明堂一左一右地坐在床前守着自己。
“我在哪儿?”他开口便觉不对,嗓音变了,好在昏迷久了,嗓子本来就沙哑,不是很引人注目,在袖中一掏,那瓶药没找到。
“你在我一个朋友家里。”梁玄琛不想解释得太复杂,索性以朋友一言以蔽之。
常清河还在找袖中的药,找不到竟是有些着急,便向李明堂以眼神示意。
李明堂会意,做了个稍安勿躁的动作,然而他身上也没药。
这下只能靠演技了,常清河故意压低嗓门,问道:“谁给我换的衣服?”
“我给你换的。”常清河想问换衣服的时候,自己的药去了哪里,梁玄琛却以为他不好意思上了,忙解释,“本来孙大夫的徒弟要帮你换的,我怕你不好意思,就代劳了,反正我什么也看不见。”
常清河知道他想岔了,他不是不好意思,他是心虚,梁玄琛看不见,难道不会用摸的?不过看他那嘘寒问暖关切备至的态度,应该是没乱摸,就算摸了,也没摸明白。
“我一个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翻了个白眼,又道:“我袖中有一小瓶药……”
“是这个吗?”梁玄琛倒也干脆,掏出小药瓶子给他。
常清河欲伸手去接,哪里晓得梁玄琛虚晃一招,竟是不让他接住,“这是什么药?我竟一时闻不出来,你身上可有什么隐疾?”
“……”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李明堂连忙道:“哎呀,你这昏迷了几天,又高烧不退的,身上这味儿沤的!我去叫人烧水给你洗洗,再换身衣裳。”
说罢他跑出去准备热水了。
常清河刚刚醒来,又说了几句话,疲惫至极,头一歪又要睡过去,见梁玄琛还坐在床头没准备离开的样子。
他扭头看看,对面还有一张临时搭建的床榻,想来这两天梁玄琛是衣不解带地伺候着自己,一时间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何曾想过,他俩竟也会有这么一天,然而他现在不是常清河,是何承望。
“我累了,你也去休息吧,这里下人这么多,也不必你事事亲力亲为。”常清河用冷淡的语气说道。
“你是嫌我一个瞎子,照顾起病人来有不周到的地方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几天为你推功运气来吊命,哥哥这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随便哪里一趟都能睡。你就别赶我走了,你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我看了害怕,睡在这里我才安心。”
常清河忍不住笑了,反问:“你看了害怕?你怎么看的?”
“我不是用眼睛看的,我是用心看。”梁玄琛说罢,竟还两腿一抬,挤到常清河身旁躺下了。
“你干什么?”常清河皱眉。
“你都伤成这样了,哥哥还能占你便宜不成?那我还是个人吗?”梁玄琛伸了个懒腰,“这床大着呢,别小气!再说这个宅子里可都是听命于木大官人的。”
他打了个哈欠,竟是闭上眼睛要睡着的样子。
常清河不敢动,僵着身体退了退,不是为了给他让出空间,纯粹不想有身体上的接触。
“别动,扯了伤口又该遭罪了。”梁玄琛眼皮都不抬地提醒。
常清河依言只好放松下来,然而虽然疲惫,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倒是梁玄琛那边一会儿便呼吸均匀,间或打个俏皮的小葫芦,竟是真的睡着了。
小睡了一盏茶的功夫,梁玄琛翻了个身,也不知道是无心还是故意,手脚全搭到了常清河身上,干脆将人整个儿搂在怀里了。
常清河几乎连呼吸都不敢了,他一声不吭地盯着眼前这个人,这些年来这是第一次如今近地看他,甚至再早几年的时候,两个人也没有这样亲密地一起躺在床上,自己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看他的脸。
常清河很想伸手碰触他的脸,描摹他的眉眼,然而脖子被搂着,不敢轻举妄动,更怕警醒了他,只能维持寸许的距离虚探一二。
梁玄琛却是突然睁开了眼睛。
常清河屏住呼吸。
“你看我干嘛?”他说道。
“我没看你。”
“撒谎。”
“少自作多情。”
梁玄琛道:“你眼睛没看,心里也在看。”
常清河憋不住笑:“那就是自作多情了。”
梁玄琛道:“你有没有过那种经历,虽然你闭着眼睛,但是倘若有人近在咫尺地盯着你看,你是能感觉到的,便是睡着了,都可能立时醒了。”
常清河一想,果然如此,“身为武人,这是本能。”
“非也!”梁玄琛直摇头,“我与一位得道高人谈论过这个问题,他说人有天眼,虽然我们的凡眼肉眼闭上了或者瞎了,但是天眼可开,便是看不见,也能感觉得到。一般人双目清明,天眼基本上用不到,渐渐也就废了,而像我这样的,便可通过苦练修行,打开天眼。我觉得还是很有道理的,比方现在我能感觉到你在盯着我看。”
常清河垂下眼帘不去看他,心中竟是信了他这番鬼话。“用天眼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不能用言语形容,总之很奇妙便是了。”
“我看你不是瞎子,倒成神仙了。”
梁玄琛“哈哈”大笑,“神仙谈不上,半仙都勉强,只是当我感觉到你在看我的时候,心中很是欢喜。”
常清河推了推他的手,冷淡地说道:“你睡相这么差,让我怎么睡?”
“像我这样好看的瞎子,你竟毫无轻薄之心,看来你对我果然没有那个意思了。”梁玄琛放开了他,背过身去长吁短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