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了一遍,他又看过第二遍,这才收到匣子里,一边洗漱的时候他一边就在考虑要怎么回信才好,务必要诙谐有趣才行,让他看信的时候也能这样忍俊不禁。
匆匆忙忙洗漱完毕,他吃了一点点,便坐在书案前开始回信,窗前正对一片清静的院落,一丛紫竹在这种寒冬腊月里也是绿意葱荣,紫竹身侧一支寒梅旁逸斜出,正散放着清香。日头暖洋洋地照进来,林明诚忍不住闭上眼睛,仰起脸享受这静谧的晨光。
信洋洋洒洒千言,一挥而就,写完了自己都忍不住多读了几遍,觉得辞藻是不是略显华丽,显得不够隽永。
不管了,他得温课了。
才翻书看了几行字,外面突然有了动静,林明诚不用回头都能听出来是他的脚步声。
他笑着,等待肩上那一下拍打,即便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仍不免身形一震,不是吓的,而是通体舒畅。
结果梁玄琛环抱住他,用力贴上他的背,把脑袋搁到林明诚肩上。
“林秀才这么用功,你不中个状元都对不起这十年寒窗啊!”
林明诚笑着白了他一眼:“少拿我开涮,我自知不是状元的料,能中个举人就阿弥陀佛了。”
“林公子自谦了,哪个读书人进京赶考的时候敢说自己一定高中状元?”
“你这一大早来就打扰我看书,莫说状元,我怕连个举人都考不上了。”
梁玄琛把脑袋往他那里挤,从书桌边上的盘子里捡了一块桂花酥吃起来,“考不上,大不了再等三年,横竖这点饭钱三爷还是有的。”
“闭上你的嘴吧,考不上都是你害的!”两个人闹了一会儿,林明诚要他快滚,别打扰自己看书。
梁玄琛从架子上另拿了一本书,“咱们一起看不行吗,今年我也同你一起考,说不定这次就能中状元了。”说罢就挤到他椅子边,见挤不进去,干脆整个人都坐到了林明诚腿上。
林明诚简直想向他磕头:“举人老爷你行行好,让我清静一下吧。”
“行了行了,不吵你,我就来看看你,今儿晚上约了几个人吃饭,你也一起来?”
“我干嘛一起来啊,又不认识。”
“所以要给你引见引见啊,是翰林院的几位大学士,还有御史唐一昕大人,他如今是燕王殿下的座上宾,以后肯定要入阁的。”
林明诚一惊,知道这顿饭是必须去了。“都是卖了你三爷的面子,一下子见这么多人,我拜谁的师门才好?”
“什么拜师门,以后不都是天子门生吗?”梁玄琛说罢又道:“哪天有机会带你见见燕王,只是最近他忙着攻城的事,怕是没功夫来理会咱们。”
“燕王!”林明诚心里一阵激动,那可是燕王,以后很可能荣登大位的天子,“燕王妃是你妹妹,那你和燕王挺熟吧?”
梁玄琛打了个哈哈,“还行。”
“他什么样?”
梁玄琛眼前浮现出小王爷弱不禁风,愁肠百结的样子,“他中等个子,和我六妹差不多高,其实也不矮,是燕王妃太高了。燕王长相俊美,就是身子略微单薄了些。”
林明诚喷笑:“我是问你他的脾性,平时爱读些什么书,又没问你他长相如何。”
梁玄琛觉得着了他的道,作势要捏死他。两个人这样闹法,横竖是读不进书了,林明诚抬手抚过他的眉眼,只觉得这些日子来的际遇只仿佛做梦。他脑海里不时浮现那一晚初见梁玄琛时的模样,他穿着麒麟锦衣官服策马飞驰过旱道,而他那一车书被一只蠢驴拉进了莲池,他对着淤泥里的驴无计可施一筹莫展时,梁玄琛勒停了马。他带着看热闹的心情站在道上好一会儿,然后喊过来一嗓子,“哎,这位公子,可是要在下搭把手吗?”
他旁边的卫士问道:“三爷,你认识?”
梁玄琛摇摇头,相较于作威作福的禁军大老爷,他显得过于文质彬彬了,而相较于儒将来说他笑起来的样子又略带匪气。
林明诚站在那里狼狈不堪,只好作揖:“求之不得,多谢这位兄台。”
结果梁玄琛手一挥,他的卫士们便一起跳下马来,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不但车捞起来了,连那头蠢驴都从淤泥里拉起来了。
“这么多书可怎么办……”林明诚愁死了,他自幼家贫,老母说进京路途遥远,要他提早半年出发,免得误了科考。结果来早了不说,京城都陷落了,皇帝都没了,正准备回家,一车书还给毁了。家徒四壁,他哪里还有余钱买纸抄书?
“不行,得捞起来,水里洗洗,太阳底下晒晒,应该还能看。”
梁玄琛道:“书页沾了水就容易黏一起,就撕不开了。”
“我就是急这个。”
梁玄琛道:“就不要了吧,公子若是不嫌弃,我那里还有一些藏书,可以借阅。”
林明诚见他分明是武将的打扮,竟然家里还有不少藏书的样子。
“四书五经都是有的,只一些冷僻的书目你要列给我,回头我问我一些亲朋好友那边是不是有。”
林明诚简直遇到了大救星,激动得都要跪下来。梁玄琛赶紧扶住他,“使不得,使不得,男儿膝下有黄金。”
林明诚便道:“草民遇到官老爷,下跪磕头都是有的,使得!”
梁玄琛还是摇头,“你是读书人,读书人便不算一般草民,他日金榜题名,出将入相,说不定我要朝你磕头跪拜了。”
林明诚仰头看着他一张俊脸,心道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古道热肠,虚怀若谷。
后来他才知道,梁玄琛竟早在多年前就中过举人,算起来都是他的前辈了。然而他还这么年轻,掐指一算,他也就二十出头便已中举,对于很多读了一辈子书却连秀才都没考上的读书人来说,梁玄琛简直天纵奇才。
后来他才知道,他姓梁,镇北公爵梁运城是他的爹,梁家满门忠烈,他四弟弟不久前刚刚因为平秦王之乱,身死殉国。身为豪门贵公子,他却全无架子,和他这样的寒门子弟结交,林明诚简直受宠若惊。
他在扬州将林明诚安顿好,见他棉衣破烂,上面打满补丁,回头就给准备了里里外外的冬衣,其中还有貂皮的大氅。林明诚甚至不知道这件衣服值多少银子,只知道很贵,非常贵,贵得他都舍不得穿。
当林明诚惴惴不安的时候,梁玄琛却道自古英豪者多仗义疏财,只要将来林明诚飞黄腾达的时候,也知道相助那些落难的英豪便是。
这么说,梁玄琛把自己当成了英豪了,他何德何能。
只不过平时多读了一些书,他就把自己夸上了天,其实从他写来的信可以看出,此人文采绝不输于自己。
金陵沦陷多日,有时候两人谈论局势和兵法,他又称赞自己饱读诗书,连兵法都有涉猎,其实他自己少年成名,那可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
那一日他带他骑马,他生平第一次攀上高头大马,简直觉得一下子就会被抛下来,被战马乱踏而死。然而梁玄琛的马极有灵性,会屈膝蹲下让佯装受伤的梁玄琛上马,也会听从许多指令或跑或停。
两人骑马半日,携手去金陵城下玄武湖畔游览,城楼上的卫兵如临大敌,而他却闲庭信步,毫无惧色。
他也会跟他说起顾长风,言语中略带落寞,时不时自嘲。
“我以为他会来跟我讨饶,求我回心转意,哪怕一次都好。看来是我自作多情,自欺欺人了,他心里压根就没有我。”
林明诚觉得顾长风着实可恶,若心中没有这个人,何必欲迎还拒,几次三番来撩拨,既撩拨了,怎么又随时随地只关心着旧情人,却不顾眼前人的尴尬。何况那旧情人早就嫁为他人妇,难续前缘了。
然而梁玄琛还不许他说顾长风的坏话,只说他那样朗如明月,穆如清风的公子,自己只能仰望而不可得了。
他喝多了,也不撒酒疯,只是低头沉沉睡去。
林明诚的酒量其实并不好,只是谈笑间梁玄琛一口接一口地豪饮,而自己只是听他说并没有喝两口,更深露重,他在煮酒的炉子边头一歪就睡着了。
林明诚在两名小厮地空和水空的帮助下,才把梁玄琛弄上床。两名小厮见他一身酒气,生怕要夜半照顾醉鬼,竟一溜烟似的跑了。如此惫懒,可见平时梁玄琛多么惯着他俩。
林明诚怕他吐了酒水卡在喉头窒息,族中有一位远亲就是这么死的,他将人调整了姿势,让他侧睡了面对自己。这样面对面看了许久,他竟然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他。
梁玄琛皱着眉头挣了挣,终于没有挣出梦境,梦里他痛苦难当,喊了一声:“伯涵……”
第18章 灯下黑
梁玄琛半夜醒来,口中发渴,脐下内急,睁开眼睛是全然陌生的地方,他想起来自己是在客栈里,这是他给林明诚安排的临时居所。而林明诚就躺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气息温暖,平易近人。
跟他好过一场的书生如今去了湖广做父母官,湖广好,没受战火波及,若是有了政绩将来回到京城,便可步步高升。那时候他为秦公子做了很多事情,也包括引见内阁,投贴拜问,这一次他有些犹豫,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向林明诚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