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大人往常一袭官袍,乍然换成便衣,还挺吓唬人。
颜岁愿道:“今晨送来的刺客尸体在哪里停放?”
狱卒一愣,继而道:“回大人尸体太多了,便没有搁在仵作那里,一并停在牢房了。”然后,又道:“程大人昨夜送来的刺客中郎将张高就在前面,大人提审吗?”
颜岁愿摇首,道:“不必了。程大人的人昨夜不是审过张高了,你在旁听审了吧,留在此处,将重要的话写下给本官即刻。”
狱卒当即点头,“下官这就写。”
颜岁愿不再闲话,当即去狱卒说的停尸牢房。
昨夜,他在旁看程藏之等人和刺客交手,便心中有个疑惑——这些人撤退的阵法,与他父亲的旧部太相似。
他知道中宁军的人与金州那些女子有干系,却还是不确定,苦于无实证。
随便挑开一具尸首的衣衫,颜岁愿将尸体翻身,发现其颈后脊骨之初并无刺字。
“没有中宁军的刺字,难道不是中宁军?”颜岁愿一筹莫展,难道中宁军并没有参与金州之事,只有安行蓄的西川驻军暗中参与?
颜岁愿始终不放心,索性便从头到脚的检查尸身,他打散刺客的头发,目光间一道白皙。指尖拂开刺客的头发,终于在刺客头顶发现端倪。掩藏在密密丛发间的头顶,被剃掉一块,刺字——忠。
手腕颤抖,不由得倒吸一口污浊之气。
大宁兴宜年间,中宁军主帅是他的父亲,那时候所有将士身上有刺字忠。而自从他父亲战死,伯父颜庭便更改此项规矩,逐一刺字信。
“竟然是父亲的旧部在作乱吗?”颜岁愿不可置信,怔愣许久。
一袭棕红身影映入眼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颜尚书,你一大早的盯着尸体发呆,却不来看我,真让人伤心。”
抬眸,赫然是程藏之。程藏之在颜岁愿的目光之中蹲下身来,一边只用眼睛查看尸体,一边道:“罢了,你既然不愿意跟我一块看星星看月亮,那我就陪你一块看看尸体。也还挺浪漫不是?”
“……”颜岁愿垂下眼睫,“你当真是闲的无趣。”
“哪里无趣了,”程藏之象征性的查视尸体,“岁愿,你以为这些人过的什么日子?”
颜岁愿目光落在这些尸体的面颊,又要下移视线,却被程藏之用手捂住眼睛。听见对方不满道:“不行,你都还没看过我呢,不能看他们。”
“……”颜岁愿捏着他的腕骨,生生使力,将他的手掰下,冷冷道:“本官为官三年,已经见过无数衣不蔽体的尸体,男女老少皆在其列。”
程藏之揉着自己的手腕,“那我的身形跟他们比如何?”自我感觉体格非凡的程藏之,等着夸赞。
颜岁愿却说:“不堪入目。”
“……”
程藏之瞪着他,简直不敢耳闻。他站起身来转个圈,臂修腿长身形若松,仅是单看流线轮廓便知其劲蕴其中,不是个纨绔花瓶。
“你再仔细看看。”而后从怀中拿出一只尾指粗细的琉璃管,程藏之急不可耐道:“岁愿,你若是也有眼病,我把眼药借给你一治。”
颜岁愿懒得理会他,看着这群人,面颊泛白,个个都显得阴郁,应是不常见光的人。但眼角风霜痕迹,手背粗糙,又是吃尽苦头的表现。
“这些人,过着暗不见天东躲西藏、甚至是被追杀的日子。所以才如此沧桑阴郁。”
“一看就是被仇家赶尽杀绝的。”程藏之附和。
颜岁愿脑海见一丝浮光,缓缓沉下眉头。心中约略联系起来一些事。
“程大人,走吧。”
“你不看了?”
“这些就够了。”
出了牢狱,见融融日光,两道身形行在人烟稀少的雪道上。
程藏之突然问:“岁愿,你们中宁军将士的铭牌不是都收缴回去的吗?为什么你的将士铭牌却在自己身上?”
寂静袭来,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吗?程藏之求的,果然并非是他的铭牌。纵然早有预料,今时心中仍旧如心坠冰窟,寒骨冻髓。
颜岁愿淡然一笑,答:“依照惯例是收缴回来,但不是为了销毁。”
程藏之有些惊讶,其他军队收回铭牌都是回炉重造,“那是为什么?”
“有些将士战死沙场,尸首散落,或是寻不到,便寻回铭牌,而后送还家眷,以立衣冠冢。算是慰藉哀思吧。”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颜岁愿并不全然将收缴回铭牌的意义言明。
程藏之了然,“这倒是个好主意,难怪你家能出世代主帅,军心所致。”
对此评价,颜岁愿不作任何置评。
然而,程藏之忽然顿住脚步,扯住他的衣袖,一脸佯怒,“难怪你大大方方把自己的铭牌给我!合着是你还活着,不需要什么衣冠冢,留着也无用,不如施舍给我,一来打发我,二来借此让我内疚,慷慨的将金州之金分你一半!”
想起金州当日,颜岁愿在地穴下冷嘲他计虑深远,程藏之就更加跳脚,他续道:“咱们到底是谁攻于心机,计深虑远?!”
颜岁愿面色如常,久久不见起伏波动,只是看着程藏之怒目睁眉,暗暗不服的细微神态。而后缓缓出言道:“自然是我攻于心机,自然是我谋无遗策。”
原本以为颜岁愿会反驳斥责自己,情形急转成霄壤之别。程藏之倒是好像被颜岁愿豁口截舌,言辞尽失。
相顾无言,程藏之竟扬唇而笑。颜岁愿无言以对,暗思此人只恐是个憨货。
作者有话要说:
作话发错了……
第35章
这应当是颜岁愿在言语上头遭向自己服软?生怕颜岁愿还有后话,程藏之敛住唇角的笑,道:“这可是你说的,不是我说你心机深啊。”
“……这有什么不好吗?”颜岁愿不以为意,“与程节度使相处,若是不攻于心机,只怕是被程节度使卖了,还得赞程节度使一句绝世好人。”
“……”他果然就不应该说话。
正在此时,赵玦飞奔而来。他道:“公子,”又瞥了瞥颜尚书,在缓慢道:“宰辅请您。”
程藏之转头对颜岁愿道:“颜尚书好运气,可以顺理成章的摆脱我了。”
颜岁愿不答话,只是径自转身回府。
程藏之眸色晦暗,他竟然连问都不问自己一句。而后便道:“走吧,去看看我这位相师。”
回到府中的颜岁愿远远看见佑安来迎,一见他,便拿出一锭金子,佑安道:“大人,您交代取的金锭。这是程大人的侍卫长亲自搬进刑部库房的金锭。”
取过佑安手中金灿灿的元宝,倒置元宝,底面刻庄重楷书——兴宜十年山南节度使程怀监铸。
“山南逆军监铸……”颜岁愿有些意外。
佑安见状,便问了句:“大人,这金锭有问题?”
颜岁愿摇头,只要是金子,有无问题是其次。有问题的是,这笔金子为何能被挖掘出来?
他伯父当年明明都把山南道颠倒过来,都没发现这笔黄金。之后安行蓄联合李怀恩将金州涂炭生灵,居然都未能将这笔黄金化为己有。却是让程藏之找到了?
程藏之未至宰相府前,刘玄听着常铭念着一封帖子。
“ 程藏之,陇右道清水人氏 ,耕读之家,自幼好动,因之习武。”
“大宁兴宜七年,党项人入侵陇右道,劫掠清水,程户险绝,独留一子。”
“大宁兴宜十年十二月二十六入伍。初为斥候,兴宜十一年战腾府,于万人混战之中,率领斥候队伍,绕后突袭单于军帐,斩单于晋升先锋军校尉。”
“兴宜十二年,与天德军战镇北,逐袭突厥铁骑至回纥。回纥初与突厥提起相联合抵抗,后,回纥可汗那劼啜于贝加尔湖畔被刺身亡,刺杀者河西驻军先锋军……程藏之。”读到这里,常铭挺着满肚肥肠,惊的肥肉都颤抖。
刘玄花白的胡须显得更加苍白,沧桑衰老的声音:“继续念。”
“新任回纥可汗特勒温,一上位,便向河西驻军俯首称臣,与河西共同围剿突厥铁骑。自此,突厥铁骑折损一半,休养草原。兴宜十二年末,程藏之晋升定远将军。”
“兴宜十三年,沙陀与突厥勾结,自燕然侵略北庭,程将军率白亭军千里北上,退沙陀,血洗沙陀王庭抢掠战马数千匹,新王称程将军为兄……”常铭扯着袖子摸摸汗,心道这究竟是新王太没出息,还是程藏之太有出息?
他继续念:“东启元年,程将军晋升冠军大将军。万里赏封之时,耆焉与龟兹勾结,欲侵略田城、柳谷,程大将军联军合围,退之千里。”
“东启二年,率白亭军讨捕党项人,重建清水。”
“东启三年,率军扰突厥铁骑,逼直霫奚。后,率精锐先锋军,贯通霫奚与契丹古道。”
“东启四年,受旄节,封河西节度使、河西驻军大都督。归朝,加大理寺卿。”
简短念完程藏之戎马七年,常铭除了感喟,便是赞叹——我辈英雄当如程郎!
情不自禁,常铭脱口而出:“我朝积弱积贫多年,藩镇割据,山河破碎,王朝威望淡薄,竟能出如此少年英雄,真是天公不拘一格降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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