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颜岁愿从程藏之水光浴涟漪的双瞳之中读出——百依百从。他一如之前中秋游街时一般,对程藏之的眼神无从抵抗,只能默默偏头。
程藏之重新组织言辞,郑重道:“当然不是,颜岁愿怎么可能死缠烂打程藏之,咳,一般都是程藏之死乞白赖的上赶着颜岁愿。恨不得把自己脱光洗净自荐枕席,结果,颜岁愿性直如弦,不肯为英雄折腰,愣是坐怀不乱,至今二人也未能巫山云雨,可惜可憾。”
“……”颜岁愿忽然觉着,以后还是直接一拳让他闭嘴的好。
李怀恩嘴角抽搐,但想着对方的身份,还是赔笑道:“颜尚书好品性,但看身边这位公子风姿潇潇,便知程大理寺卿不比此位公子十分之一。”
“……”程藏之滋味难言,跟颜岁愿比难道自己就这么拿不出手?他偏头郑重其事问颜岁愿:“难道你不仅讲究家世门当户对,连容貌气度都要跟自己一般鹤骨松姿,所以才一直不从我?”
李怀恩许是冻傻了,竟跟着出馊主意,“颜尚书,若是跟身边人床笫之间不得劲,下官这里也有好物件。”
程藏之登时回头看李怀恩,犹豫着要不要当着刑部尚书的面收受贿赂。
颜岁愿侧跨一步,保持距离,冷冷望着李怀恩道:“本官,河西节度使、朝廷大理寺程藏之,奉旨暗中侦办金州官员贪腐渎职一案。”
李怀恩双腿一软,当时瘫倒在地。额角薄汗密集,他跟那位玄衣‘颜尚书’聊起天,都要忘了自己是被拿至庭中候审的。
第17章
李怀恩吸着凉气,适才自己才对程大人评头论足,且出言不逊。此刻,看着鹤骨松姿的‘程大人’真是心口跟凿个口子,直灌凉风,四肢百骸骨颤肉惊。
提着棉袍衣袖,擦拭额角豆大汗珠。李怀恩颤颤巍巍道:“下官拜见程大人,拜见颜尚书!”
而后,庭中一群惊雷回神的官员纷纷跪拜。
‘程大人’拿出几本薄册扔在李怀恩等人面前,正声如金道:“金州主薄之上分明记载,接收蜀州、淮南一地数次调粮,朝廷亦然批准开仓,下放物资,鼓励四方支援,为何金州人口数量仍旧如此急剧减少?”
李怀恩自然是百般辩驳,“大人,开仓救济之策本就是治标不治本的下下策。纵然有再多粮食,也填不了这么多张只吃不做的口。所以州中人口减少,也是预料之中。这些,下官早已草拟上奏,宰辅班也是知道的。”
天井旋舞而下的雪片落在颜岁愿束发的白玉笄,笄头雕成飞鹤状,鹤身如霜覆雪。颜岁愿整个人便似葬雪的仙鹤,他温和气度尽扫,厉声似击打金石:“李怀恩,你受朝廷之封,便是朝廷命官,当尽忠君王,奉守大宁朝纲,声声句句之中只有宰相,你将今上置于何地?”
李怀恩垂着头,不敢应话。他心中盘算着,闻说程大人敬称宰相刘玄一声相师,为何自己抬出宰相刘玄,对方却盛怒不遏。难道,程藏之并非真心实意投在宰相师门?
程藏之冲颜岁愿摇摇头,而后站出道:“来人,全部下刺史府大狱!稍后待审!”
李怀恩等人愣了,望着‘颜尚书’,当即叫冤喊屈。
称藏之纳闷地看着他们,一脸惊讶比这些即刻就被下狱的官员还生动,反问:“难道你们不知道本尚书一贯的作风和盛名?”
众人当即跟被砸了一榔头似的,哪能没听过大宁朝刑部尚书的盛名啊!
性直如弦,铁面无私。上敢犯颜直谏天子,下敢当朝剑指三公。乌衣门第人似仙,权势逼人不敢言。
思及此,众官员立即哭丧着脸,心中盘算如何才能从这位‘颜尚书’手底下死里逃生。甚至有的官员嚎哭如狼,被拖到一半又挣扎回来扒拉着程藏之的乌皮靴。
哀求哭喊道:“颜尚书,小人家中上有四代老人,下有三代幼子,都等着小人呢!”
程藏之耐心十足道:“前儿个,我刚抄了国子监祭酒董围的家,他家四世同堂。顺带夷平董家十八代祖坟。”
另一人不肯放弃生的机会,继续求道:“大人!金州之所以敢欺上瞒下,全是李刺史的主意!小人等无辜!”
程藏之看了眼在长身玉立风雪之中的颜岁愿,道:“《大宁律疏》,一人犯罪当坐五人,一府长官犯罪,当连坐整府。律法如铁,彰明较著,一断于法。”
闻言,那人面如死灰。竟用一种淬了剧毒的目光看程藏之,恶毒道:“什么刑部尚书!颜岁愿你就是个无情无义的畜生!谁不知道,你弑父夺军权,才被逐出中宁军!若非是颜庭大将军含仁怀义,你能再度入朝为祸朝廷!”
末了,那官员狠狠啐了口唾沫。而后,被赵玦拖走。
颜岁愿岿然如山,好似不曾听过此等诛心之言。只是默默站在风雪之下,仍风雪侵袭,认认真真的监督侍卫羁押犯人。
心里无法愈合的伤骤然被人撕扯开,颜岁愿却感觉不到痛楚彻骨。
程藏之眉宇寒然,“赵玦,谁让你把人带走的。”
赵玦一愣,继而把那人提回来。
程藏之看着那人道:“你叫什么?说出来,我让你不必受牢狱之灾。”
那人杵住,既而缓缓道:“下官司户参军,曹教。”
玄色袍摆撩动,荡漾出圆弧,六合乌皮靴上的紫影浮光跃金。程藏之撩袍摆抬腿踹人的动作十分利落干脆,曹教被踢飞,一下子砸在数步之外的青墙。当即呕血,贴着墙沿跌坐阖目。
程藏之放下衣袍,姿态散漫惬意,弯弯嘴角,似笑不笑看着众人:“还有不想受牢狱之灾的吗?本官这就送他西去早登极乐。”
众人不敢怒不敢言。
颜岁愿微微垂下睫羽,他想,自己那枚铭牌赠对人了。但又可悲,原来很多事情已然在命盘注定。
待到一群人悉数下狱,佑安便来回话。
“公子,您点明要的薄册,我都拿回房了。”
颜岁愿微微颔首,飞鹤笄头上的雪片轻轻飘落。
程藏之目视着那片飞雪落在他发丝间,不肯融化,鸦青色间一点飞白。他快步上前,抬手拈雪似拈花,又问道:“你住哪间房啊?”
佑安紧缩着眉,神情十分错综复杂,他小心翼翼的觑着自己公子。心想,公子什么时候能让程大人近身,还能接触了?
颜岁愿神情淡漠,眸光掠过程藏之捏碎的雪片。声色平平道:“这便不劳程大人费心了。”
程藏之迎难而上,“颜尚书不必心疼,我不操劳,不过是顺脚的事。”见颜岁愿缓慢变了神色,他索性破罐破摔续道:“天寒地冻,长夜寂寥,一起围炉夜谈不也挺好的。”
“……”
堂中起风,冷意扑面而来。佑安打着颤,觉得自己家公子这位追求者实在是热烈。
正等着被拒绝的程藏之,却闻见颜岁愿说:“请。”
耳畔朔风呼啸,吹耳欲聋。程藏之克服短暂的耳鸣,目光似有焰火,他一字一字道:“你太狡诈了。请我去,却不带路。我要往哪里走?往你心里走?”
“……”
佑安觉得自己快耳聋了,程大人啊程大人,且不说你堂堂七尺儿郎,身量颀修,你冲着我家同样英姿如兰的公子,不觉得嘴里的话喇嘴吗?
远处踏雪破风而来的赵玦,脚下一个踉跄,险些给自己家公子提前跪首贺岁。
颜岁愿目不斜视,深深地邃眸看他一眼。而后,敛下思绪,径自迎雪引路。
行在几尺宽的雪径,赵玦低声询问主子:“公子,荔枝、龙眼大约能在年节左右送至青京。”他言下之意,您也要顾及您那位心上人,不要跟颜尚书纠缠太过。
程藏之一副恍然大悟,赞赏的看着赵玦,语气欢快道:“你不提这个,我险些就忘了这茬事。很好,到府中之后,要保持新鲜,要是不对味了,全部都给我去岭南种树去。”
赵玦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可算把公子的注意力从颜尚书哪里转移。
然而,令他欣慰,以为有药可救的公子说完这话,就笑逐颜开的走去颜尚书身侧。将腰侧所挂的青伞撑开,伞面如夏日绿荷圆硕,倾盖在颜尚书上空。细雪弹跳,四散着避开颜尚书,自伞面边缘摇摇晃晃坠落在他家公子的肩头。
墨涤过一般玄衣染上白雪,而一侧本是雪织霜浆的白衣,片雪不沾。
赵玦莫名眼眶发酸,许久也不见公子与什么人并肩同行,更不见当年公子与人并辔驰马试剑。
曩昔,春秋繁露,花好月明。燕草如丝没不过马蹄,汗血宝马赭褐色的皮毛黏着碧草,衣紫腰金佩玉的少年擎着苍鹰,挽开长弓,箭在弦上,飞矢中的。不射鸿雁不打秃鹰,将春风吹荡的纸鸢挨个击落。
正是踏青时节,放纸鸢的好时候。少年程藏之一个人便将碧野之上的纸鸢,悉数射落。战绩斐然,力压一众穿金戴银的公子哥,拔得头筹。人人心服口服,交口称赞。
是以,在一众放荡不羁、裘马轻狂的公子哥中,少年程藏之独领风骚。
风声寂寥,迍邅之世,山河破碎,内患外忧。千灾百病好似约定过一般,一夕之间打破所有,天崩地陷家破人亡。花好月圆夜,血色弥漫,少年吼破喉咙、双目哭出血泪,看着曾经纵他轻狂不羁的至亲肢残体破、鲜血流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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