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了。”孟醒虚情假意地叹了口气。
“确实可惜。”封琼附和,听不出他到底何意,但听他接着道,“长辈曾说,封琅当年天赋,绝不亚于小叔公。”
孟醒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小叔公应当不是自己这个冒牌货,该是“封沉卿”这个离家出走的剑道天才——至于这样形容,究竟是夸张还是事实,已无从得知了。
“更有意思的一件事。”封琼突然提起酒壶,自壶嘴里倾下一缕琼浆,徐徐落尽孟醒杯中,“家中有人传,封琅当年落水,是程氏所害。因封琅自幼习武,天性谨慎,不可能无缘无故跌进池塘,若说有人推他,也一定是他熟悉之人——习武者,哪里是寻常人可以近身的?程氏当时也在场,否则封琳也不会在。无论如何,程氏都是最可疑的人。”
“那她是吗?”
封琼微微一笑,摇头道:“依我看,不是。程氏胆小,平时连只蚊子也不敢打,从小就是奴婢,受惯了折辱,也没见什么疯癫症状,应该不存在一时急火攻心,气愤难平,就拿自己看着长大的封琅撒气的可能。反观封琳,心比天高,手段狠辣……”
孟醒打断他道:“当年他也只有九岁。”
封琼冷笑:“小叔公,九岁已经可以明白很多事了……您说呢?”
孟醒不再搭话,只肃着眉眼喝酒,因为他忽然想起,他也是九岁那年,第一次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沈重暄并不爱多说,他从来只是立着耳朵听,把想法藏在心里,等只有孟醒了再和他讲,让孟醒去问,去查,这是师徒二人的默契。此时孟醒心不在焉,沈重暄心知不能再拖,索性把碗筷一放,问:“既然封琳幼年这般难熬,那他一定对封家满是怨恨。他现在为何效忠封家?”
封琼面色微变,忍怒道:“这是有关封琳的问题了,且太隐私,恕我不能多说。”
“琼公子。”沈重暄眉眼冷寒,杀意凛然,他抬起筷子轻轻一敲碗沿,声音清脆,而他嗓音亦是少年的清越,语调却缓得瘆人,“请你明白一件事,我们不是在做生意,现在是你在孝敬小叔公。”
封琼猛然抬目,恰与他对视,被这孩子一双圆润的杏眼瞪得脊背发寒,依旧硬着嘴皮道:“刺客来路,不值得让我多得罪封琳。”
“得罪封琳,至多是死。现在得罪我们,是立刻死。”沈重暄并不留情面,一字一句咬得清晰,威胁恐吓信手拈来。
“嗤。在你们手上死,和在封琳手上死,比起来简直是享受。”封琼摆摆手,“沈小叔,别为难我了,也就是封琅下落不明我才敢多说几句,封琳如今就是家里悬着的大刀,谁也不敢招惹的。”
沈重暄偏了偏头,乖巧笑道:“琼公子,你怎么知道,我会比封琳手软呢?”
“……”封琼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孟醒,却见孟醒低头喝酒,全然一副不愿插手的模样,心中恨得牙痒,但也知道孟醒不好惹,这少年内力亦是深不可测,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压根不像个十三四岁的小娃娃,只怕是哪位善驻容颜的前辈,“沈小叔,你别叫我为难。”
沈重暄眨眨眼:“琼公子,我师父还要去查封琅的事,很忙的。”
封琼咬咬牙,只能说:“封琳他…...据我所知,是家中有位小姐曾照拂于他。”
孟醒插言道:“封琳与我说过此人,大小姐封珏。”
“正是。”封琼赶紧敷衍过去,“她对封琳有恩,封琳效忠封家,大约也是为了照顾她吧。”
“她现在如何?”
封琼讪笑:“当然很好,去年才与宋家九公子宋登云订了亲。”
沈重暄见他确实不肯再说,也点点头,示意自己没有要问的了,孟醒才接过话头:“封琅现在的去处,你们有线索吗?”
封琼浑身一震,小心翼翼地答:“家主没让我插手。也许……封琳才知道。”
他没点明,封琳或许已经把封琅寻个地方藏得严严实实——那地方还可能是阴曹地府。孟醒也未想到这一层,只问:“当年送到我们这里的孩子,封家派出的也是封琅?”
封琼点头:“当然。”
孟醒心道,可我他妈见到的是封琳,这是见的鬼咯?
另外两人不知他心思,一个惴惴不安地等他发话,另一个已自觉地开始替自家师父布菜,仿佛这件事和他毫不沾边。
孟醒懒得再想,索性封琳愿意说时,总是会说的,便也不再为难封琼,慢条斯理地吃起碗里沈重暄给他夹的菜,气定神闲道:“刺客嘛……”
封琼竖起耳朵,才听沈重暄说:“武功凑合,轻功上乘,招式利落干脆,应该是名专研刺杀的杀手。”
封琼浑身一凛,还在脑子里排查符合这几点的势力,却闻孟醒咬着筷子头悠悠一叹,一语总结:“皇室的狗。”
“小、小叔公如何得知?”封琼微怔,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孟醒怎么会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看出对方武功路数——这得多少年的阅历,多强的眼力?
孟醒翻了个白眼,总不能告诉封琼,说来惭愧你小叔公不才刚刚好好因缘巧合就是这皇室的一员,打小也练这路子轻功,只能轻飘飘地递去一记嘲讽:“爱信不信。”
作者有话要说: 封琼:我怎么全招了?
孟醒:惭愧惭愧,主要怪我们太能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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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明州既为三州之一,虽不如海州商贸兴盛,亦不如眉州美名在外,但明州前身为前朝国都,更与当今国都华都相隔极近,几近毗邻,因而明州市井繁华,也不失为大皖朝一处盛景。封琳诚信交易,写信回海州派人去查沈家一案,自己却坐守明州,美其名曰视察明州凤楼,却不太管封琼,倒是孟醒和沈重暄甫一离开凤楼,就被封琳的人堵了个准。
“近日明州动荡不安,我家公子听闻梅川近出美酒珍酿,特请二位道长一同前往。”
孟醒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心知这所谓动荡不安,必然是封琼势力与朝廷的对峙,封琳此举是忧他惨遭波及,却不知这一波或因他起——或者他知道,但他希望孟醒避开这一场闹剧。
沈重暄见他不语,只得替他答话:“多谢封琳公子美意,但家师已有属意之地,只能就此别过。”
传话的人偷觑孟醒脸色,却见这位高深莫测的酩酊剑面色柔和,毫无不满徒弟抢话的意思,只能重复:“孟道长,我家公子心念挚友……”
“唔。数日不见,贫道也甚是想念。”
“正是。所以道长……”
“贫道与琳儿,正合适这样地久天长的想念。”
这人还想再说,却见沈重暄皮笑肉不笑地迈出半步,点酥剑横鞘一拦:“回吧。”
传话的不能和孩子置气,只能可怜巴巴地望向孟醒,希望这位道长软个嘴,说几句好听话,赏封琳一个脸面,孟醒不负所望,清了清嗓,开口道:“元元,怎么可以这么对人家呢?太不礼貌了。”
沈重暄瞪他一眼,果然后退半步,抱剑不吭声了。于是孟醒徐徐端起茶杯,笑如春风,只道:“请。”
沈重暄:“……”
等那传话的吃了瘪,规规矩矩地作礼离开,沈重暄才回头看了眼一脸无辜的孟醒,低声重复:“……地久天长的想念?”
他神情算不上温和,语气更是酸涩,孟醒愣了片刻,忙把茶杯一放,把小徒弟拉来身边,哭笑不得:“怎么回事,最近怎么老酸不拉几的?”
“……也没怎么。”沈重暄抿唇,忽而对上孟醒那双漂亮的,此刻满是关切的眼,他能感觉到孟醒对他很重视,他也知道自己对孟醒而言,至少现在,一定是很重要的存在。
但还不够。
“你想要什么,要和为师说。”孟醒拍拍他头,似乎犹豫了会儿,还是道,“我……也是头一次做人师父,心也不细,哪里做得不好,你要多包涵。咱们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各自说一点,总能慢慢磨合……不管你想不想,不管你又没有其他退路,至少跟着我,总不至于让你吃苦,也不算亏,嗯?”
沈重暄怔住,他没应声,他沉默了很久。往日种种浮上,孟醒的喜怒颦笑尽如轻风拂他,沈重暄愣在原地,他想不出孟醒有哪里不好。
“已经很好了。”他想。孟醒为人师表,实在已是仁至义尽了。
他道:“没有吃苦……是我贪得无厌。”
他说这话时手也不自觉地绞着衣袂,豁出了所有自矜才终于坦白这一事实——他知道孟醒对他好,他喜欢孟醒对他好,他希望孟醒对他好。
只对他好的那种好。
孟醒哑然失笑,把衣服从他手里解救出来,未遂,只得轻声道:“你可以再贪心一点。为师准了。”
沈重暄愕然,抬眸望他,却见孟醒眉目舒朗,言笑晏晏,桃花眼里笑色轻浅,菱唇撩起的弧度也是一如既往的柔和与宽容。
他有底线吗?沈重暄想。
“师父……”沈重暄哽了哽,孟醒先一步打断他:“无事,你不用忍气。将来不怪我惯坏了你就好——唉,可换谁也是惯着你吧,我家元元怎么这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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