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第三式,你用了拂云身,其实不必。”孟醒也不怕无人接话,转头就与沈重暄说起鉴灵,“拂云身和鉴灵并不相通,拂云身是调动周身内力,于空中无可借力处反提一截,讲究靠己。鉴灵则不然,你要同有灵之物达成共鸣,使草木山河皆愿为你所用,则是靠灵。”
沈重暄似有所悟:“那,若是我后力不济,又身处无灵之处呢?”
孟醒不禁莞尔,屈指一敲他脑门:“靠我。”
“小叔公,肯将鉴灵演给我看,可是因为知道琼儿根骨不佳?”封琼终于发声,脸色颇有些难看,孟醒闻言却是一笑:“你根骨不差,只是比元元稍逊。”
“比小叔公呢?”
孟醒道:“差得远了。”
封琼:“……”
修鉴灵者,心必在剑,有通万灵之仁心,城府心机皆往算计人心之辈,难成大器。
但孟醒自然不会多说,封琳一心求取鉴灵,自当年至今,从未变改初心,却不知鉴灵打一开始,就不合适心中只有仇恨的他——褚景行亦然。
沈重暄忽问:“我可以靠你多久?”
孟醒怔愣片刻,这是他没想过的问题,也不曾问过孟无悲,大约他是从没想过要依靠谁的,所以一时并不知道怎样回答能哄沈重暄高兴,只得摸摸鼻子:“你再大些,就不想理我了。”
“假如我想呢?”他问。
封琼见势不妙,猜到是师徒二人私话,立即悄无声息退开数丈,遥道:“这片山头我已包下三日,小叔公只管尽兴。”
“……”孟醒不言,心道,“等老子出山,尽杀你的兴。”
沈重暄目光灼灼,显然不愿善罢甘休。孟醒掩面轻咳数声,也不见他岔开话题,只好犹疑道:“呃……假如你想,那……”
沈重暄望着他,心中莫名紧张地想,假如他说愿意,我就当真要靠他一辈子,假如他说不愿意……那我就滚,不要再做他累赘。
世人多知酩酊剑神妙莫测,却忘了孟醒不只修酩酊。孟无悲再是无欲无求,也不可能带鉴灵就此绝世。孟醒擅酩酊剑,也不曾忘记鉴灵。
如此之辈,凭何要泯然众人,碌碌无为,荒唐度日?凭何要低声下气,垂目顺眼,只求封家一顾?
“……假如你想,我又哪里拦得住你。”
沈重暄定定道:“假如你拦我,我就不会想了。”
“唉,小祖宗,别这么看我。”孟醒败下阵来,避开眼去,讨饶道,“你一苦脸,为师心都要化了。乖乖,饶了为师,笑一笑,嗯?”
沈重暄最不敌他这副口吻,千千万万个不愿意也只得抿唇低头,小声道:“那我练剑去了。”
“练什么剑,先给我笑一个。”孟醒一把拉住他,扯着他脸上软肉,“快些。”
“阿醒为什么……”
孟醒抬手捂住他嘴,笑说:“嗯?饿啦?把第三重的前三招学会,咱们就去吃饭,去观棠楼怎么样?”
沈重暄眨眨眼,却见孟醒唇语:“勿、信、封、琼。”
“?”
不信?那为何要让他看见鉴灵?……你究竟想做什么?
沈重暄张口无言,孟醒只把他往怀里一按,又就着他手握住点酥剑,似乎有意补偿他什么,缓缓道:“点酥剑杀性太重,你性子端正,与它不算般配,不能做长久之计。等你也至十六,为师便赐剑予你。”
“为什么是十六?”
孟醒偏了偏头,点酥剑青锋曳地,在浅薄的土层上书下一个“元”字,而他贴近他耳廓,缓然道:“为师拿剑时,便是十六。”
他十六岁那年,萧漱华坐化。孟无悲大醉三日,醒后却无多话,令他下山一趟,去一家颇有名望的铁铺,取两把十一年前的剑。
“王妃生前,善欺霜剑舞。”孟无悲望着他,这一两年他老得很快,这时即使神情平静,也从眼尾掀起细纹,“……这是重铸的欺霜剑。”
“倘如有朝一日,你想有人陪你同行江湖,便可赠剑给他。”
孟无悲将终时,眼眸并不浑浊,他极平静,仿佛只是去到一处混沌,而他仍可凭借三尺剑锋开天辟地,再开鸿蒙。
孟醒颇有深意地望向他怀里的玉楼春。
孟无悲叹道:“萧漱华和我说过这句话。但他所托非人。”
孟醒道:“确实如此。”
孟无悲习惯了他这样顶嘴,依然心平气和:“你……以此为鉴,不可轻付。”
于是孟醒带走其中一把,将另一把塞进孟无悲的棺材。
“我不会。”他说。
“他有没有后悔过袒护萧漱华呢?”孟醒忽然想。
他未见过孟无悲问人冷暖,可知孟无悲此人,大情小爱皆灌注一把剑中,细致妥帖是不可奢求的,只要不被他一剑穿心,被他执剑睥睨,竟也是一眼怜爱,三生有幸。
可萧漱华明白吗?
孟无悲的道是“天下”,是以杀伐安定天下。
孟无悲的感情是不杀,可萧漱华又是如何想这份“不杀”的呢?
孟醒忽然对上沈重暄一双明亮的眼,少年已近十四岁了,心性初显,确是孟无悲一般心怀大道,正气凛然,却比孟无悲更懂感情一事,不知是好是坏。
但孟醒突然想把孟无悲的棺材掘出来,再从里边刨出那把还未取名的另一半欺霜剑,然后行大礼,要天下皆知,当年名动四方的欺霜剑从未失传,它将成为沈重暄的剑,践行沈重暄的道——然后陪他同行江湖,不问始终。
他的道也会是天下吗?
“你的道,是正道吗?”孟醒问,沈重暄一愣,不懂他为何突然调转话题,只能答:“可能……是吧?”
“你的道是什么?”
沈重暄想了想,反问:“你呢?”
孟醒答:“活着。”
沈重暄沉默,这一沉默便是许久,孟醒才发觉自己方才神色过于郑重,或许对这孩子还是不可理解的。
“我开玩笑……我的道大概是,呃。”孟醒顿了一下,“大概是□□定国,封地袭……”
沈重暄道:“让你活着。”
这是我的道。
孟醒将未出口的“爵”字咽下,伸指摁住沈重暄眉心,他语调仍然轻快,说:“好。那我可当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元元:为什么能让封琼看见鉴灵嘞?
孟醒:乖,他傻呗。
封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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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沈重暄说不出彼时心情,只觉得三年来他看孟醒时,总似雾里看花,他能见的孟醒的喜怒哀乐,是孟醒希望他看见的喜怒笑骂,而孟醒眉间眼底绝不轻露的信赖,即使是与封琳对望也不曾消减的防范和戒备。
他从不曾皱眉,他眼中只有轻淡如云的笑。
但沈重暄宁可他不笑,那笑太过虚伪,像画中神明被自作聪明的画师强抬了唇角眉梢,方勾勒出迎合世俗的一个风雨不摧、刀枪不入的酩酊剑孟醒,却自始至终作壁上观,高高在上地俯瞰人间,纤尘不染,高不可攀。
——直到孟醒说他会当真。
沈重暄确信自己见到了他眼里星辰明灭,烟云散却。
这一眼太惊艳,太心动,他一时不知该说别的什么,已听见孟醒气沉丹田,荡出一声笑来:“琼儿,你没听见你沈叔叔说饿了吗?”
沈重暄愣怔一瞬,只听见这句话在山谷中飘荡数回,最后仿佛落进一汪枯潭,砸起一声闷响——封琼遣来的一名小厮飞足连点,遥隔数尺,恭恭敬敬地一弯身,敬道:“小叔公,沈小叔,我家公子已在观棠楼设宴,只等您二位了。”
沈重暄暗自心惊世家底蕴,竟连一名小厮轻功也能如此了得,虽有逊于拂云身,可凭他眼力一时辨认不出来路,想来也绝非寻常路数。
“诶。”孟醒觑了那小厮一眼,听他竟有自觉唤沈重暄一声“小叔”,可见是个机灵的,因而面色和缓,但笑意虽明艳,话可不留情面,“小嘴挺会说道,想必很受琼儿信宠罢?”
小厮笑意仍旧谄媚,似乎只是个寻常仆人,说出的话却并不寻常,嗓音也略干哑:“琼公子是真正心系家族兴衰之人,堪当大任。”
“贫道竟不知封家盛衰,能轮得到一僮仆来操心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小厮低眉顺目地弯着腰,看上去只是一普普通通的佞人,却不着痕迹地向孟醒凑去,“封家业大,道长也应能料到,若是封家势弱,其余三家势大,这江湖自同悲山之乱后好不容易得了几年太平,便又要……”
他话未说完,袖中匕首脱手飞出,直往孟醒心口刺去,却闻一声闷响,竟是替孟醒拿着拂尘的少年夺步而上,那匕首稳稳扎入拂尘手柄,少年眉眼阴寒,一路无言,这时方开口道:“找、死。”
小厮乍然抬头,却见孟醒遥遥立着,似笑非笑,仿佛早有所料一般,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襟,而沈重暄已是勃然大怒,就着拂尘向他一扬,抬腿便是一记狠踹。敢行刺孟醒,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这小厮此刻回过神来,忙退身数尺,意图逃跑,沈重暄却不罢休,点酥剑离鞘,剑主盛怒,自当饮血而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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