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洛笑道:“从头到尾,斩宗主都拿自己当弃子, 弃子是何意,你可还懂?他不需要我保,我也不必保他。枉你在北方待了那么久,对斩北凉的了解, 还是过于肤浅。”
“弃子我又怎会……呸,你怎知我在北方……好!好你个姬洛!”辜行文左右说不对,还被套出话来,当即失语。
姬、苻两人是骂完啰嗦骂莽夫,骂完莽夫又鄙视他心智,他说不过,干脆闭嘴,不想被话术压制。
可辜行文不想开口,姬洛却要逼他,于是剑锋一走,探了过去:“姜夏在哪里?”
“你找不到他的。”辜行文一面应声,一面挑掌躲闪,在那青锋剑下游走,心中一衡量:那斩红缨没死,卫洗多半被擒,苻枭受伤,姬洛分身乏术,眼下定是走不开,既讨不得好,不若不待。
姜夏曾警告过他,不要跟姬洛正面对上,眼下种种看来,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小师弟的预料之中,辜行文头皮发麻,心生懊丧,后悔没听忠告,登时不敢再乱行陷招,打乱之后的部署,因而拍拍屁股,走了个干脆。
“姬大哥,你真是料事如神,”等姬洛收剑,苻枭心头悬石落地,奔上前去,“斩姑娘没事吧?”
“走!”
姬洛颔首,没有二话,拉着人离开,心里始终不安。一个辜行文,以后有的是机会对付,突然隐匿于幕后的姜夏,才是最为棘手的所在——
姜夏才是真懂斩北凉的人,知道这老顽固英明一世,绝对不会诚心归附大秦,根本不用花大功夫动苻枭制造争端,换句话说,就算要动手,也只会是借刀杀人,明显是叫辜二看着卫洗,可这人却自作聪明,差点坏了事。
可这谋定反过来想,姜夏筹谋多年,少有大错,识人用人可谓深谙秉性,他既敢派辜二露面,说明他无法亲自督场,另有要事在身,或者说,眼下所见种种,只是这一场阴谋里,不起眼的一环。
那么姜夏最终的目的是什么呢?
铁网中的卫洗冷静下来,拄着刀一言不发,不似其他被捉的人,既不辩驳,也不叫屈,更没有伺机逃跑,倒是给斩红缨省了不少心。
眼见林外有人来,那大姑娘握枪的手微微一紧,等看清样子,眼中这才起了华彩,立即奔了去,撂下话,吹哨唤马,要赶往荻芦岗向众人解释。
姬洛没有拦,这也确实是计划的一环,因而只叮嘱了一句,便随她去。等人走后,自己这才半蹲在卫洗身前,轻声道:“节哀。”
不是诘问,不是喝骂,更不是拳脚相加,卫洗霍然抬头,与他两两相望,忆及青州结伴,眼眶蓦地一热:“骆大哥,阿念她……她死了。”
“哐当”一声,长刀向前扑在地上,卫洗看着结满老茧的双手,又看了一眼姬洛,颤声道:“我……我杀了,杀了很多人,我要他们为我妻儿,血债血偿。”
“我知道。”姬洛拍了拍他的头。
“斩家的人都该死!”姬洛松手,卫洗突然不哭也不笑,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地上的死蚂蚁,他不是真的看蚂蚁,只是给无处安放的目光找了个合适位置,“我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但我控制不了我自己,等杀了斩红缨和斩北凉,我会自戕谢罪。”
姬洛按住他耸动的双肩,却说:“该死的不是斩家的人。”
卫洗暴怒:“胡说!枪是斩家枪,我与斩北凉素不相识,还冤他不成?师父说,如今的坞堡,再也不是当初的庇护之地,这么多年下来,尽是肮脏丑恶的嘴脸,他和他女儿亲近示好氐人,就是我们的敌人!”
说完,他猛地推开姬洛,人虽困在网中,却以气运刀,穿过孔洞,朝一旁的苻枭砍去,恶狠狠道:“上次没杀得你,今日留下命也好,占我中原的胡贼,皆死不足惜!”
突来无妄之灾,苻枭愣在原地,无知无畏,还想着接招是不接,接了万一伤着人,只怕误会更深,他们本就是为澄清且揪出暗中黑手而来,不想叫姬洛为难,压根儿没有往能否全盘接下的方向想。
也不怪他,那日演武堂迎战,卫洗跟个山里出世的野人一般,今次还算有些人模人样,一瞧是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年,心里头便多存了一分侥幸,忘了百厄刀的凶险。
近距离一瞧,姬洛才知,那厄刀之名,有多霸道凶狠,若非受制,只怕这出刀的狂暴,能教人活生生被肢解。心头一念,决计不能叫这邪功禁技流传武林,还需化解误会,再将东西讨来,彻底毁去。
“你傻站着作甚?”再看活靶子苻枭,姬洛气急,只道一个二个混小子全不省心,摇着头拔剑收剑,将长刀截了下来。
折光一划,卫洗眨眼,面有错愕:“骆大哥,你为何要帮他?”
“谁告诉你世上非黑即白,眼见定然为实?你以为你天生神目,见善为善,见恶断恶?”姬洛钳住他的右手,两指封穴,使他暂时无法持刀。
卫洗怆然:“若眼见都不可为实,那还有什么可信?”他捂耳不闻,脸上渐渐现出癫狂之态,凝视着前方,嘴上豁开一道冷笑,“你帮他?呵,你帮他!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不会再信你。”
“若为他人设计?”
“我与他人无冤无仇,一心只想隐居北海,谁会设计?”卫洗根本听不进去,气急败坏指着苻枭,面容狰狞,“或者换个说法,谁会设计氐贼和他的走狗?若是如此,倒也是英雄义士。他,和斩家的,一样该杀!”
杀字一出,卫洗低吼一声,竟然震碎了缚身的铁网,两手曲爪,快步向苻枭扑去,宛如山中扑食的猛虎。姬洛不疑有他,出剑阻拦。
只听一声脆响,卫洗脸上落下一道红印。
姬洛隔在两人之中,冷冷道:“原来杀人是这么容易的事吗?在你卫洗眼里,人命这么不值钱。好!且不论他还有斩北凉父女,那斩家的弟子,又何错之有,要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旁观的苻枭被这一个巴掌骇了一跳,不愿添乱,默然避到灌木之后,而卫洗俨然已被打懵,不可置信地盯着横亘在前的青年人,喃喃道:“骆济大哥,你可是晋人!你难道忘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如你所言,高念亦是高句丽人。”姬洛摆首,定定看着狂躁的少年,没有再呵责,而是嘘声一叹,温柔下来,“若真是含冤,高姑娘那般良善的人,九泉之下,你教她如何面对那些因她而死的人,她又怎可安心?”
提到高念,卫洗眼中赤红稍减,但仍嘴硬坚持:“我为她报仇,正是要她安心。”
“你习练百厄刀,为刀兵杀伐气所惑,今日你行报仇之事,来日神智全失,又如何保证,刀下不出冤魂?卫洗啊卫洗,教真凶逍遥法外,反助真相掩埋,她乃世间至善,你却偏行世间至恶,哪里对得起她一片痴情相付?”姬洛一字一句道。
卫洗垂首黯然。
他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在洛阳的米店中,阮秋风同他讲《左传》,读到襄公三十一年,子产不毁乡校的故事,那时他无法理解子产所言及的“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注)”,反问阮秋风是否是教人以德报怨,而非冤冤相报。
可惜,当时的阮秋风并没有给他任何答案,实际上,此篇乃治国之要,也并非在教导人心怀仁善或是以直报怨。
只有小孩子才一心要争个答案,对于大人来说,许多事本就没有标准答案。
“我只想报仇,也错了吗?”卫洗挪开右脚,看着方才被打落的刀,刀身平整似镜,照出他狰狞的脸和懵懂的目光,最后轻轻“啊”了一声,退坐在地,热泪噙满眼眶。
姬洛蹲身与他平视,好言相劝:“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人的意志似乎只有脆弱和无坚不摧两个极端。
卫洗垂下双睫,用双掌搓了一把脸,慢慢道:“静心将养之下,心痛症用药可稳,却永远无法根治,阿念怕有一日,天有不测风云,留我一人在世孤苦,一心想要个孩子,软硬兼施之下,我拗不过她,便应了。怀胎七月时,她已十分吃力,我担心北海山深,出事无法及时就诊,好在那一阵风声渐平,便冒险出山去镇上找郎中和稳婆,回山时本就耽搁至夜,没想到还在路上,遇上了师父。”
“‘金刀燕子’宁永思?”姬洛脱口而出。
代国传话,长城一别,没想到此人南下去了青州,她入不得北海,却守株待兔等到了卫洗出山,以这女人的性格,必然是不肯认下这个徒弟媳妇,少不得闹出事端。
姬洛不迭有些后悔,若离别之日,他未曾答应卫洗捎带口信,或许便无今日事端。
“是。”卫洗颓丧地点了点头,“师父一心图谋大事,勒令我随她返回刀谷,我怕她气急之下,不利于阿念母子,便拿了钱叮嘱稳婆和大夫帮忙照看,而我假意先随她离去,再想法子趁她无暇他顾时脱身而走,可我万万没想到……”
言至于此,卫洗哽噎,又气又悔,但更多的是自责。一面是养育教授之恩,一面是发妻之情,他如何能想到,择其一便会是如此惨烈的下场。
姬洛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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