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漫山遍野魂哭哀嚎,血流漂杵。
“那些人……那些……究竟是鬼是人?”燕琇把手中鞭子拽紧,几乎勒进骨肉,她死死拽住施佛槿的衣上半袖,颤抖着声音问。
飞溅的血红如赤,这些自然是人,但明眼一瞧,便晓得他们暂时被什么驱策,只能算行尸走肉,半人半鬼。
飞来的头颅落在脚边,姬洛定睛一看只觉心胸气闷,泫然欲厥——这分明是刚才他们跟着入山的老三叔!
夜里光亮微弱,但几人离得近,既然姬洛瞧见了,吕秋自然也能瞧清。最坏的可能性在吕秋心中萌发,他将牙齿磨得格格作响,发狂似的追着那呼哨声去,根本不顾自己是否能突围这些机关。
忽地一阵劲风扫过,施佛槿一跃落在吕秋身前,任吕秋如何冲撞,和尚双脚却若植入土层,纹丝不动。
施佛槿双手合十,金刚怒目,对着姬洛大喝:“小施主,此术明为‘提魂’,乃南疆禁术,以自身功力为奠基,用蛊虫控人,坏其五脏六腑,纵然侥幸救得,也不过是活死人!”
姬洛明白了大和尚的意思:不是不救,是救不了,也救不得。他咬牙闭眼,捡起落在地上的钓月钩倒持,将钩索一挥一绕,把吕秋拦腰拖住。
施佛槿翻手两指点在吕秋额上神庭,口中颂道:“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注一)吕施主,醒来!”
吕秋眼中赤红退却,对着山中残骸迎风流泪。
而村民倒下的地方,第一批小喽啰踏着尸骨一马当先探阵。
施佛槿稍稍挪开步子,本想劝吕秋退走,可这话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他背对‘洛河鬼神道’,听着喊杀声,思绪忽然回到多年前的厮杀战场,想起那些浴血奋战却死不瞑目的人,忍不住幽幽一叹:“此等残忍嗜杀之行,实在人神共愤。”
“他们在这里!”跑在最前的人眼尖,瞧着吕秋堵在隘口一夫当关,使劲儿嚷嚷。
吕秋抓着腰间的铁索,姬洛趁势放手,只见钓月钩在他手中抡成满月,一起一落间力拔山河,将初来的人斩下。
探路人将火把掷出,吕秋左右躲过,阴恻恻的抬起头,在一瞬的明亮中与后来人对视,来人竟是几位白门子弟并师叔长辈。
那几人本就心虚,此刻瞧他悍勇无匹,都有些心惊胆战,壮大胆子问道:“吕秋,掌门呢?”
“……”吕秋冷眼扫过,未语。
当中一位小弟子讥笑:“掌门无德无义,为了一个女子,陷白门上下于危难,我等识时务者,自当诛杀妖女以保白门上下昭昭清正之名!”
吕秋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们若不是为那劳什子令而来,我吕秋把头割下来当蹴鞠踢!”
“是又如何,不是人人都如圣贤,为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舍生取义,吕秋,你我不过凡夫俗子,明哲保身才是智举!”
几人被他的话羞得面红耳赤,可瞧他人单力薄,不由又多了几分底气。那位跟来的师叔正欲放几句狠话,抬头借火光乍见湖心亭中的两人,心下一慌,等看清楚两人毫无动作,脸上立刻又转危为喜:“掌门和那妖女死了!那八风令必然在吕秋的手上!”
施佛槿与燕琇从旁跃出,前者以狮吼扰乱古怪笛音,后者则用长鞭甩打那几个伪君子的脸,还不忘冷言相讥:“姑奶奶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瞧见被当狗使唤,还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的人!”
燕琇话音刚落,山上的机关忽然发出几声连续的“咔哒”声,对峙的两拨人都未注意,唯有躲在一侧观察战局和机关的姬洛悉数将动静收入耳中,心中尤为不安。
若说刚才屋舍前乱石阵排布之法与他所知功法相合,那么这‘洛河鬼神道’运行规律及演变更让他觉得熟悉,可这熟悉来得莫名其妙,思前想后又让人不知所以。姬洛只能以星野变换推测,心中暗自一合,突觉不妙,低喊一声:“秋哥,大师!快退!”
那个“退”字伴着第二轮机簧炸开,那几个白门来人被机关碾过,瞬间尸骨无存,快得闻声后退的三人无一看清。而机关道的另一方,第二波江湖人已至,似乎也被这发怒的怪物吓住,不敢往前进一步。
“明刀变藏刀,箭阵换推石,铁索起蒺藜,以中心为轴,必有重物碾压。”姬洛小声嘀咕,其余人未注意,离他最近的施佛槿却闻言侧目,再看眼幻影影绰绰似乎分毫不差,不由纳罕:“小施主可能破这机关?”
姬洛一时发愣,他不敢同旁人言明这机关的熟悉之感,只能摇头晃脑委婉盖过:“不能,勉力能看清一二,要破阵却非我所能。”
施佛槿微微一笑,不再接话。
来人为第二轮机关所阻,见刚才的安全之地眨眼倾覆,纷纷向后退了一丈,笛声乍起,第二批村民被推到前列——那石雀儿竟然还留了一手!
几位江湖客眼中丝毫没有不忍,反而拍手谈笑:“这些胡人当年残杀晋民,如今也算是向他们讨债一二!”
话随长风穿耳过,燕琇脸上一白一红,而施佛槿和姬洛却垂首不言。
所有人心知肚明,自八王之乱后,五胡入主中原,赵国残晋,冉闵屠胡,各国恩怨由来已深。抛开暴行人性不谈,就立场而言,无人能指责百姓,毕竟身为国民,自当卫己国。
还是吕秋率先打破这份尴尬。
“阿爹!阿娘!”
吕秋瞧见走在最前的人,满面死气,目光呆滞,对他的喊声恍若未闻,终于绷不住临阵失态:“石老儿,你出来,有本事正面较量!畏首畏尾装什么孙子!”
可惜那石雀儿是什么人,七路货色中狡诈之辈,怎会为吕秋三言两语所激。
姬洛深吸一口气猜测:这石雀儿一晚‘提魂’数十,他也并非大罗神仙,自身消耗必然颇大,眼见村民被驱策已踏入‘洛河鬼神道’,若要救人还需得从此人下手!
想到这儿,姬洛心中掂量一番,忽然将袖子一甩,一枚珠玉抛入空中砸向山壁,喊道:“八风令在此,要取各凭本事!”
‘洛河飞针’的宝珠亦是奇物,被那火光一照,竟然闪烁夺目之光。在场众人只闻八风令其名,也未见其物,加之先入为主认为吕秋几人中必有人所得,故而深信不疑。
果然,笛声一断,两面山坳生风,那小老儿踩踏几人的肩膀,往山壁上攀附。南疆多山,石雀儿本是南疆人,攀岩附壁竟也信手拈来。
“我来!”施佛槿向前踏出一步,要以内劲和他遥遥对阵。
然而吕秋却一手将他拦住,提着钓月钩,已跨步在前,吐字掷地有声:“我自己的乡民我自己救!”
“大和尚!”燕琇急忙在旁唤了一声,她明白吕秋心中并非毫无芥蒂,遂向施佛槿摇了摇头。
施佛槿叹道:“阿弥陀佛。”
吕秋跃出将那枚珠子踢入山石缝隙,石雀儿也瞧清楚此物圆润,知道受了骗,心中高傲也不肯再躲闪。两人对阵,之间本隔着机关数丈,奈何钓月钩全长数丈,石雀儿便以吹箭对垒,非杀这小儿泄愤不可。
燕琇正犹豫要不要出手,姬洛率先抓住这机会,寻来隋渊的钓月钩,从另一侧攀上山壁,眨眼已接近‘洛河鬼神道’。
钓月钩,顾名思义,弯钩似月,长索钓月。
黔地多山,起初这钩索用于行走山地岩壁,而后渐渐发展成一路功夫。因为飞檐走壁,所以身体要求轻盈无匹,讲究姿态悠然如仙翁垂钓。但身体若过于轻飘,又会丧失力量,这时便要求角度刁钻。
行走悬崖峭壁,往往性命攸关,所以出手亦要准,且不能急。
姬洛携着双钩钓月一路稳当行进,他虽不能破这连环机关,却比常人有独到见解,灵活巧避下出手精准,那身法步子瞧起来竟然比吕秋还要精妙。
施佛槿一双慧眼将一招一式俱收眼底,不由发疑:刚才只见这小施主识阵有方,倒是没瞧过他武功路数,现下看他几起几落,莫非也师承白门?
可惜,他哪里知道,姬洛不过跟吕秋学了点白门皮毛。
“吕夫人!”
姬洛朝下喊了一声,未得反应,便将钓月钩一揽,捆住方要踏入藏刀阵的高氏,伸手刚要运气一提,忽然几道厉声呼啸。
“小心吹箭!”吕秋和施佛槿同时出声示意。
原是那石雀儿同吕秋缠斗游刃有余,忽见有人要从他眼皮子底下夺人,且还是个黄毛小儿,心中自然火烧,登时便转了攻击目标。
石雀儿以一敌二,拿吹箭仔细招呼姬洛,姬洛将双钩一兜,把那几枚吹箭扫到岩壁,吹箭断发,岩壁上登时被剧毒腐蚀出几个小洞。
石雀儿在山壁上攀岩,寻着刁钻角度接二连三放冷箭,姬洛不得拿人,只能与他呈对线纠缠,下腰抡钩,变着步子小心躲过。
“二连吹!”
“三星逐月!”
“四面楚歌!”
那吹箭一变二,二变三,三变四,竟然纷纷被姬洛躲过,两旁观战的人若非立场相对,都要为这精彩的一幕喝彩。而后众人又纷纷心中感叹:不知这突然冒出的小子,又是哪一路窜出来的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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