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阴沉寒冷,略微潮湿,灯光昏暗,石砖被雕砌成诡异形状。澹台彻走了几步,愈发摇摇晃晃,沈尧连忙扶住他,奉劝道:“你回房休息吧,千万不能硬撑。”
澹台彻附耳问他:“那个人是谁?”
澹台彻抬起左手,指尖朝向了卫凌风。
沈尧介绍道:“他是我的师兄。”
澹台彻声音更轻:“比你……早几年进丹医派?”
沈尧道:“对啊,早好多年。”
澹台彻没再开口。他气息凝滞,呼吸不畅,还认为是地下室过于幽暗晦涩,如同森严不可破的段家地牢。
沈尧站在澹台彻的前方。右护法打开一扇门,沈尧随之入内,只见程雪落站在床边,身体应该是没有任何大碍。不过他的脸色十分冰冷,仿佛下一刻就能拔剑砍人。
沈尧正想劝他冷静,右护法就拱手抱拳道:“我家主人……”
卫凌风接话:“走火入魔了吗?”
沈尧望着他们二人,右护法的脑袋垂得更低,态度更是恭敬:“正是如此。我们的大夫按照以前的方法下针,毫无作用……五位高手输送内力,压不住教主的反噬。”
沈尧闻言,马上撩开床帘。
云棠靠在墙角,艰难喘息,面色惨白如纸,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她用手指攥紧被子,咳嗽出血,额头青筋毕露,极为骇人。
沈尧手臂僵直。此情此景,他似曾相识。
他说:“这就是走火入魔?”
程雪落道:“你有何高见?”
沈尧喃喃自语:“我以为这是肺痨……”
程雪落道:“庸医。”
沈尧辩解:“不是,你没见过真正的庸医。”
言罢,他看向了卫凌风。卫凌风打开药箱,取出药瓶和银针,沈尧理解了他的意图,抓起云棠的一只手,两人合力给她施针用药。
期间,沈尧暗忖:我从没摸过这么混乱的脉象。
此前,在段家宅邸,沈尧有幸碰到了段永玄老前辈的脉搏——那真是瞬息万变啊,全凭段永玄的心情。
再说云棠姑娘,筋骨受损,脉象跳脱。沈尧记得,云棠当初来丹医派是为了治病,师父要花半年才能治好她。但她大病未愈,就离开了丹医派,跑来凉州搅弄风云……
沈尧叹了口气。
澹台彻站在沈尧的背后,轻声发问:“什么时候弄成了这样?”
程雪落回答:“有一阵了。”
澹台彻反思道:“严师出高徒。这丫头小时候,我没少教她如何规避走火入魔,她怎么就没学会?”
云棠调整呼吸,勉强抵抗了反噬。她抬起头,与卫凌风对视,五指逐渐并拢。良久后,她说:“哪怕你不救我,我断不会这么死了。”
澹台彻又插嘴道:“怎么说话呢,对救命恩人,注意礼节。”
云棠讥讽道:“澹台先生,我算不算你的救命恩人?”
右护法垂首:“教主息怒。”
周围的侍卫们跪倒一片。
澹台彻的手掌微微张开,又收拢了。他可能才反应过来,云棠如今成了教主,昔日的朋友们各司其职,而他熟悉的生活仍然静止于五年前。
沈尧很同情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周围无人出声,沈尧圆场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各位带伤带病的朋友,今晚好好休息……”
“休息不成,”卫凌风翻查药箱,下定结论道,“缺几味药材。”
沈尧弯腰:“什么药材?”
卫凌风道:“师父给她用了安神再造丸。这种药不能接着吃,最好用紫金回魂散。”
他合上药箱,随口询问云棠:“你离开丹医派之前,我师父有没有叮嘱你,按时服药,切忌动武?”
云棠轻笑一声。她偏过了脸,不再看他。
沈尧心道:肯定是她不遵医嘱,这怎么行呢?
沈尧不能批评她,表面上只敢说:“那个,云棠教主,你们这里有人参、川芎、降露胶、黄耆和焦栀吗?”
程雪落接话:“没有。我们动身匆忙,并未带齐药材。”
卫凌风道:“请你派遣一个人,上街买药。凉州夜不闭市,通宵达旦。”
程雪落正在思考人选,沈尧便自告奋勇:“我去吧。我能辨认药材的种类和形状,换成别人,我怕他们抓错了药。”
沈尧知道,卫凌风想做“紫金回魂散”,这种药方,对药材的要求极高。比如降露胶,必须是上好的陈年熬制之品。莫说普通人了,哪怕同行都有错认的时候。
沈尧是个勤快的人。他刚讲完,就准备出门:“右护法,你借我一把伞。我带了凉州的地图,两个时辰后回来……”
卫凌风挡住了沈尧的路:“你不能淋雨,更不能受寒,还是我去吧。”
侍从们都把卫凌风当做一颗冉冉升起的福星。但他刚一出门,云棠就召来程雪落:“段家正在搜城,你带几个人保护他。”
程雪落道:“保护他?”
云棠闭目养神:“你还要我重复第二遍吗?”
程雪落提剑告退。
第35章 浮世
卫凌风与程雪落一同离开后, 沈尧也回到了先前的卧房。
沈尧心神不宁, 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澹台彻坐在一旁望着他。经过了好长一段沉默, 沈尧问:“澹台兄,你在地牢里, 分不分得清白天黑夜?”
澹台彻耸肩一笑:“分不清。”
沈尧叮嘱他:“从明天开始, 你日出而起,日落而眠。”
澹台彻评价道:“了无生趣。”
沈尧退让一步:“算了,怎么舒服怎么来吧。别忘了按时吃药。”
卫凌风回来之前,沈尧大概睡不着。澹台彻见沈尧无聊, 提议教他武功。澹台彻自称:他被段无痕一掌废去内力, 拘在地牢,待了五年, 每日思考各门各派的心法, 独创了一些不需要内功的招式。
沈尧很感兴趣:“这么强?能不能教教我?”
澹台彻早已摘下蒙眼的布带,并用那根带子扎起了头发。窗扇半开, 他又坐在窗边, 发丝和束发的带子一同随风飘荡, 而他眼底有光:“我当年是……打遍教内无敌手。”
人称“百年奇才”, 一时风光无限。
老教主选中澹台彻辅导女儿, 所有人都尊称澹台彻为“澹台先生”。澹台彻经常呼朋引伴, 广聚豪杰, 比武练剑, 醉酒当歌, 人生之快意事莫过于此!
一晃眼呢,好多年了。
他身体往后靠,嗓音低缓道:“习武之人,先练内息。呼吸吐纳,自成一系。”
这么一开口,好像回到了当年教云棠的时候。
沈尧气沉丹田,问他:“我这种做法对不对?”
澹台彻抬起一只枯瘦的手,按在沈尧的胸前。不消片刻,澹台彻半是怀疑半是确定地问:“谁教过你呼吸吐纳的诀窍?”
沈尧起初没听懂。他想了一会儿,心道:只有卫凌风教过他。
那年沈尧刚来丹医派,体质偏虚,夜间多梦盗汗,卫凌风说他这样不行,就教了他几句口诀,让他练好气息。长此以往,可能有些改变吧。
沈尧虚心求教:“我有了恰当的呼吸节律,学起武功来,是不是能突飞猛进?”
澹台彻瞥他一眼:“呵。”
沈尧干笑几声:“哈哈哈哈哈哈。”
澹台彻双手搭放膝头:“话不多说,我现在将武功心法传授给你,报答你送我的几瓶药。”
沈尧坐得端正:“好,你说。”
澹台彻放慢语调,念过一遍口诀。那口诀只有两百多个字,沈尧听完,还问:“没了?”
澹台彻颔首:“记在心中,仔细领悟。”
他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更没有重述一遍的意图。沈尧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老师,忍不住质疑道:“澹台先生,请问,您一共教过多少个学生?”
澹台彻掐指一算:“只有云棠一个。”
沈尧惊异道:“当年,你就这样教她?”
澹台彻舒展双臂,丝毫没觉得不妥:“是啊。”
沈尧感到沉重,嘴里嘀咕:“难怪,难怪她会走火入魔。”
澹台彻饮下一口凉茶:“走火入魔,是因为心中有魔障。”茶香溢满心肺,他幽幽地问:“你杀过人吗?”
他以为沈尧会说没有。
但是沈尧回答:“杀过。”
*
与此同时,卫凌风和程雪落抵达了凉州夜市。
凉州有一条烟花长街,紧邻一座九曲回廊,夜市位于附近,从年头开到年尾,风雨无阻。哪怕今夜不宜外出,街上也有结伴而行的游人。
马车从街边跑过,溅起飘摇的水花——这是达官显贵的特权。大多数行人头戴斗笠,或者撑着一把油纸伞,沿着漫长的石子路,走走停停。
茶馆还没歇业。几位客人临门而坐,一边吃着茶点,一边交头接耳。
卫凌风听到其中一人说:“安江城的秦楼头牌跟人私奔了,你晓得吗?”
另一人问:“秦楼的头牌是谁?”
旁人回答:“叫绮兰的那个,唇红齿白,奶大腰细屁股翘。”
“私奔了!可惜啊,我还没见过呢。跟谁私奔了?”
“听说是个穷酸书生。”
这些风花雪月的市井流言,勾不起卫凌风的兴致。他望着长街尽头的药铺,脚步稍微加快,眼角余光瞥见一家店面,他又忽然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