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责问沈尧:“这就是你说的,你大师兄快不行了?”
沈尧一头雾水:“我刚刚是看见……”
卫凌风打断道:“我喝茶呛到了嗓子,咳嗽一阵,并无大碍,有劳师父和师弟关心。”
师父面朝着沈尧:“阿尧,你连肺痨和呛嗓子都分不清,怎么给人治病?得空了,你把《华盖论》和《内外术经》各抄两遍,让你师兄检查。”
沈尧点头称是。但他的疑虑并未打消,此后数年,每当他收治一位肺病患者,都会想起那日的卫凌风……整个丹医派里,沈尧与卫凌风接触最多。他们朝夕相对,知无不言,沈尧偶尔觉得哪里不对劲,或许隔日就忘了,但是细微的揣测堆积在一起,也会让他困惑。
比如今夜,风雨如浪涛,街上的马车都不敢疾行。卫凌风的衣摆和鞋袜不沾水,便让沈尧联想起段无痕、程雪落那一帮绝世高手。
沈尧喊道:“大师兄。”
卫凌风走在他的前方:“何事?”
沈尧双手抱臂:“我们先回段家,还是待在这座宅子里?”
卫凌风道:“雨下得太大,你毒伤初愈,不能受寒。我们歇在此处,明日辰时,穿过东街早市,从段家侧门进去。”
右护法十分体贴:“我给二位准备了两间房。”
沈尧和他商量:“右护法,你给一间房行不行?我想跟我师兄住在一块儿。”
右护法欣然道:“二位随我来。”
右护法可能是故意的。他安排的房间紧邻着澹台彻,隔着一堵砖墙,沈尧并不确定澹台彻能不能听见自己和卫凌风说话的声音——澹台彻实乃奇人,内功尽废,都能砍碎一张桌子。
沈尧敞开外衣,又倒了一盏茶,悄悄问他:“唉,许师兄知道我们的境况吗?许师兄一个人留在段家……对了,还有黄半夏,那小子可能也会操心。”
卫凌风简略作答:“明早见了他们,你向他们解释。”
沈尧若有所思:“我要在东街早市买点东西,向许师兄赔罪。”
卫凌风用茶杯磕碰了一下桌子,问他:“魔教抓你来做什么?给谁治病?”
沈尧指着一堵墙:“隔壁的澹台彻,江湖恶人榜第一位的澹台彻。”
卫凌风侧过脸去观望,眸色在烛火掩映下忽暗忽明:“此人如何,为难你了吗?”
沈尧拍桌而起:“没啊,他们待我挺好的,还请我吃了一顿宵夜。说真的,澹台彻算是个正常人,比段无痕外露,比楚开容豁达,比师父更好面子……他为什么是江湖恶人榜的第一位?”
卫凌风道:“我并未见过他,不知江湖传言从何而来。”
沈尧牵住卫凌风的手,在他的腕间摸索:“据澹台彻所言,武林宗师逮住了魔教高手,会从这里挑断手筋,套上千年玄铁,栓牛拴马一样把他们关在地牢里,终日不见天光。”
卫凌风反握沈尧的指骨,捏得他有点疼。
第34章 解密(三)
沈尧以为自己的心思被卫凌风看穿, 声音越发低沉:“我……我想把澹台彻治好。这算不算违背了师门祖训, 愧对列祖列宗?”
卫凌风神思游离, 缓缓回答:“师门祖训只有一句话,医者父母心。”
他仍然握着沈尧的手,没有攥得更紧, 也没有松开。
但他的目光落到了别的地方。他一会儿看着墙壁,一会儿又转过头盯着蜡烛,最后他垂眸望着地板, 像是要将地板凿穿一个洞。
沈尧喊了他一声,他也不抬头。
蜡烛即将燃尽。沈尧伸出食指,挑了他的下巴,火光闪动一瞬息,沈尧便收回了手,心道:他们两个人的架势, 似乎有一点微妙啊。
他表面上笑说:“师兄, 你别怕,澹台彻的病情复杂,要治也是我来治。”
卫凌风仿佛在审问他:“你想好了?短短半天的相处, 你能对他知根知底?”
沈尧正色道:“我……”
卫凌风不给他辩驳的机会:“你现在应该想想,明早见到段家人,怎么解释我们一夜未归。”
沈尧道:“我就说, 昨天夜里, 我和师兄外出散心, 结伴游湖, 逛过夜市,领略了凉州的风土人情,我们乐不思蜀。”
卫凌风认可了他的回答:“好。”
沈尧嘿嘿道:“凉州的秦淮楼可是一绝。要是我说,我们在秦淮楼里风流快活了一整夜,楚开容必定会相信我们。”
他随意而懒散地坐在椅子上,发丝凌乱,衣衫不整,还从袖中取出一排银针,挨个摆弄了一遍。
卫凌风抬手按住了沈尧的头。沈尧从小被他摸头摸惯了,还当他要好言相劝,谁知卫凌风忽然一用力,沈尧差点摔下椅子。
沈尧扶着桌子,问道:“生什么气啊?”
卫凌风反问:“很想去秦淮楼么?”
沈尧百口莫辩:“没有啊。”
卫凌风道:“我见你的神色,似乎是很想去。”
沈尧立刻做出严肃的表情:“不会的,我洁身自好,从不狎妓。”
他拢紧衣裳,振振有词:“像楚开容那种风流公子,才喜欢去秦淮楼。我这种良家男人,踏进秦淮楼的大门都会腿软。”
卫凌风重提旧事:“我记得,你和楚开容去过安江城的秦楼。”
凉州的秦淮楼被称为“江南烟花之地”,名声传遍了大江南北。安江城毗邻凉州,有样学样,弄了一个“秦楼”,吸引了不少外来客。
沈尧没想到卫凌风会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他解释道:“那天除了吃东西,什么都没做。”
他一脸担忧地说:“寻欢作乐,最容易染上花柳病。轻则皮肤溃烂,重则命丧黄泉,我是个大夫,哪里敢放肆。”
言罢,沈尧握住卫凌风的肩膀:“你没听九师兄讲过,九师兄曾经收治过那种,下面全部烂掉的病人……”
卫凌风面不改色:“我知道。”
沈尧凑近他:“呦,你连这个都知道?”
卫凌风熄灭蜡烛:“那人被我治好了。”
四处沉寂的黑暗中,沈尧拍了下大腿:“九师兄没提。”而后,沈尧又问:“九师兄喜欢荤段子,专攻花柳病,最后还要找你帮忙吗?可是,我见你似乎不怎么看那方面的典籍啊。”
卫凌风解开外衣,走到了床侧:“三师叔留下了几本书……你没见过。明年我们回丹医派,你找师父借书吧。”
卫凌风提到了“三师叔”,沈尧颇有感慨:“也不知道师叔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这句话,卫凌风没有接。此刻将近丑时,卫凌风催沈尧上床睡觉。
沈尧应道:“来了来了。”
乌云遮挡月光,室内又没点灯,沈尧看不太清楚。他直接往床上一躺,正好撞进卫凌风怀中,两人俱是一愣。
卫凌风的背后是一堵砖墙。而他一动不动,又想起沈尧小时候,也不是没带他睡过觉。如今,师弟长大了,并不怕黑怕鬼,他们二人并肩睡觉还说得过去,挤在一起搂抱一团……
他没找到合适的词语,沈尧不怀好意地笑道:“有失体统。”
床铺被收拾得干净齐整,被褥十分柔软。沈尧往旁边一滚,问道:“屋子里太黑,我刚才没看清,这才砸到你身上,没砸伤你吧?”
说完,沈尧拉住卫凌风的左手。
卫凌风的语气湛定而平静:“你应当好好睡觉了,师弟。”
沈尧却道:“我摸摸你的脉。”
卫凌风的脉象跳得有一点快。
沈尧心生玩闹之意:“好脉!”
在他们丹医派,摸到妇人有喜,胎儿平安,才会说“好脉”两个字。
卫凌风便也抓住沈尧的左手,直接说:“不错,是喜脉……”
沈尧入戏道:“啊,是吗?难怪我这几日食不下咽,干呕反胃,欲啖咸酸果实,多卧少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卫凌风觉得好笑,沈尧还念念有词:“大夫,你说,我们是生男孩好,还是生女孩好?”
沈尧曾被几位孕妇追问过此类问题。于是,他活学活用,自认惟妙惟肖,可是卫凌风蓦地抬头,视线迫紧了门口。
沈尧道:“怎么了?”
话音未落,灯光渐盛,房门被人撞开。
沈尧披衣而起,只见扶华教的右护法带领一帮侍卫,声势浩大地提着灯笼,立在门口。交错的灯光流泻一地,右护法面色苍白,如丧考妣。
“二位大夫,可否随我来?”右护法问道。
沈尧巡视一圈,没见到程雪落的影子。他第一反应是程雪落出了事,赶忙道:“走走走!去哪儿?”他犹豫着要不要带上卫凌风,但是卫凌风走得比他还快。
两人跨出门槛,听闻隔壁一阵响动。
随后,澹台彻也出来了。
澹台彻瘦骨嶙峋,提着一把剑,似乎风一吹就能倒下。
右护法冲他行礼,依旧很尊崇的模样,敬称他为:“澹台先生。”
澹台彻虚弱地理了下袖子:“我只是一介废人罢了。”
又来了!沈尧腹诽。
他摇头叹息,紧跟右护法的脚步。他们一行人兜兜转转,打开宅邸的机关,穿过一条密道,竟然走进了隐蔽在地下的一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