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若喃喃自语:“你死不了的,阿尧。”
沈尧换了个姿势侧躺。他衣衫半解,像极了街头混子:“先不提这些事。到了段无痕家里,他答应老子,要送我们几坛凉州纯酿……”
卫凌风立刻道:“你不能喝酒,一滴不许沾。”
沈尧正要反对,又见卫凌风眼神迫人,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那是当然。我自己就是个大夫,自然晓得轻重利害。”
话虽这么说,当他真正见到凉州纯酿,可望而不可即,还是不由自主地心绞痛了一下。
*
傍晚时分,楚开容一行人受邀,住进了凉州段家的宅邸。
凉州素有“小京城”的美誉。街巷繁华,人声鼎沸。乍一远望,更是烟柳画桥,锦灯高挂,船只来往成梭,车如流水马如龙。
行至段家的门口,沈尧跳下马车,一时精神抖擞,连喊带跑道:“这就是凉州?哇,满大街都是有钱人!”
楚开容赞同道:“每年的盛夏时节,我那些家住京城的朋友们,常来凉州避暑纳凉。他们在城中都有一两座别院……”
沈尧正视他:“你也有吗?”
楚开容坦率道:“我有啊。倘若不是段兄诚心相邀,我一定会带着你们……”
“住在我自己家的宅邸”这几个字还没说出口,远处的段无痕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段无痕左手握剑,侧身对楚开容说:“你若是不想来,现在离开也不迟。”
他衣袍随风,背影笔直:“恕不远送。”
楚开容被段无痕噎住。他有些没面子,下不来台。
沈尧看热闹不嫌事大,发出一阵“哈哈哈哈哈哈”的笑声。他像个没事人一般,跑在前头,紧跟着段无痕。
段无痕在安江城时,似乎只是一个爱武成痴、无牵无挂的剑客。当他回到了段家祖宅,排场全都显现出来了。
美貌的丫鬟们恭迎他,接连喊道:“少爷。”
佩剑的侍卫们站成两排,雄赳赳气昂昂,剑风凛凛煞人。
再看那段家宅邸呢,雕梁画栋,极尽豪奢。
沈尧从侧门进入,途径三座刀剑阁、广阔的练武场、又绕过花园的水榭楼亭和章台云柳,横穿一道融合了五行八卦的桃花阵,这才走到了段家祖宅的前院前厅。
沈尧几乎脱力了。
他坐到椅子上,喘息不止。
黄半夏担忧地问:“大哥,你没事吧?”
沈尧摆摆手:“无妨无妨……我只是没想到,有钱人的生活也不容易,他们的宅子这么大,每天回家,要多走多少路?这就是有钱的负担。”
黄半夏虽然生长在安江城,距离凉州很近。但他也从未踏入过段家的大门,现下心情十分激动,更觉得自己应该跟着沈尧一行人,求学求医,结交江湖英雄,增长眼界和阅历。
沈尧还在碎碎念:“楚夫人他们……怎么走得这么慢?”
他看向了门外,瞧不见一个人影。
段无痕落座在他旁边,解释道:“他们都在桃花阵里。”
沈尧讶然道:“那个桃花阵不难吧,直接跟着你走不就行了?”
“楚开容不会跟着我,”段无痕似乎早有预料,“他要看段家宅邸的风水和陈设。”
沈尧双手抱臂:“段无痕,你是不是很懂五行八卦和布阵列法?”
段无痕看向了别处,应道:“略通一二。”
沈尧又问:“楚开容懂不懂五行八卦和布阵列法?”
段无痕竟然回答:“我也想知道。”
话音落后,两位云鬓花颜的侍女走近,自带一阵浅淡馥郁的牡丹花香。她们给沈尧倒茶,递上点心,沈尧笑说:“点心就不吃了。你们瞧,我的双手沾了泥巴,好脏的。”
其中一位侍女端起盘子,另一位侍女执起银筷,夹着点心,温柔地送到了沈尧的嘴边。
沈尧咬了一口,含糊不清道:“谢谢两位姐姐。”
侍女脸红,轻声娇笑。
沈尧品尝着点心,并不适应被人伺候。他暗叹:穷人有穷命,旋即往后躲了躲。
段无痕的目光淡淡扫过来,那两位侍女都躬身告退了。
“你小时候,过得也是公子哥的日子啊。”沈尧调侃道。
段无痕却说:“段家家规,严禁骄奢淫逸。”
沈尧指了指侍女离去的方向,段无痕随意解释:“待客之道,不一而足。”
沈尧忽然好奇:“楚开容经常跟我讲,京城的公子哥们都有通房丫头,凉州的风俗也是如此吗?”
“没有,”段无痕如实道,“我没有。”
段无痕刚讲完,侧门便走进一个男人。
那人身量颇高,眉目英挺,鞋袜与衣袍纤尘不染,走路时同样脚不沾地。他出现的那一瞬,段无痕立刻离开了椅子,站在前厅中央,念道:“父亲。”
沈尧吓得从座位上弹跳起来。
众所周知,段无痕的父亲,便是一代武林宗师——凉州剑仙。
江湖传闻:剑仙其人,已入化境。
沈尧见到他的激动心情,就像是老百姓见到了凯旋的将军。他一时心想:难怪段无痕和程雪落都有一副好皮囊,原来他们的老爹帅成了这个样子!一时又心想:剑仙此人好不好相处?他不幸带病在身,会不会叨扰了人家……
沈尧百感交集,段父一派和蔼:“你坐着吧,不必见外。”
沈尧哪里敢坐。他与段无痕并排站立,摆手道:“不用不用,我站着挺舒服的。”
段父笑问:“你是段无痕的朋友?”
哪里算得上朋友呢。沈尧心道:我充其量只是一个见过段无痕兄弟的路人。
但是他也不敢在段父面前提起“程雪落”的大名。程雪落为什么沦落魔教,整天和云棠如影随形,这大概是段家的忌讳之一吧。
沈尧心中,其实有个猜想:程雪落与段无痕自幼为兄弟。段无痕尚在襁褓中,程雪落最多也就一两岁。某一天,程雪落被追求卓越的段家人带到了外面扎马步、练吐息、舞刀弄枪。怎料天有不测风云,程雪落年纪太小,一时跑丢了,刚好被魔教的人捡到,带回魔教总坛。老教主见他长得好,根骨强,欢欢喜喜将他收养,放在了女儿的身边。
先不说别的,云棠那个人,虽然名声很差,但她对程雪落是挺不错的。长此以往,程雪落或许就……扎根魔教了吧。
沈尧自顾自地点头。
另一厢,楚开容等人也穿过了桃花阵,径直走向前厅。其中又是楚夫人走在最前头。她行步自有一套功法,脚程远比普通人更快,不消片刻,她来到了前厅的门外。
沈尧扭头,喊了声:“楚夫人。”
楚夫人没理他,只对段无痕的父亲说:“别来无恙。”
第24章 旧闻
楚夫人轻蹙柳眉,凝视着段无痕他爹。他们相互端详了半刻钟,段无痕的父亲才开口道:“请坐,楚夫人。”
沈尧撩开衣袖,稍微搓了下手。他认为,楚夫人与段无痕他爹的寒暄非同一般,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暗示意味。
随后,沈尧又记起,楚夫人她相公去世得早,楚开容从小就没了爹,被他娘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楚夫人今日一见旧友,是不是想起了她那位已故的夫君?
他捂着嘴咳嗽,引来楚夫人的关注。
楚夫人问他:“你中毒多久了?”
沈尧坦白道:“两天。”
楚夫人落座在宾客的席位,扫视全场,声如洪钟:“凶手已被楚家的侍卫们抓到,那是五毒派的人。段兄,我与你是故交,我们两家更是世交……”
沈尧对楚夫人的说法存疑。
只因楚开容与段无痕的关系太差了。
段无痕的父亲却说:“既是世交,有难同当。”
他不愧是一代武学宗师,习武亦修禅,心境超脱了凡世俗物。不管楚夫人提到了哪个门派,哪种毒.药,还是安江城源头蹊跷的瘟疫,这位剑仙都是侧耳静听,波澜不兴。
楚夫人由衷称赞道:“你比当年更精进了,我探不到你的脉息。”
沈尧同样疑惑:“前辈……会呼吸吗?”
段父将沈尧唤到了近前。他向沈尧伸出左手,缓缓道:“你是大夫,你给我把脉。”
沈尧十分诧异:“你怎么知道我是大夫?”
说着,他指尖微颤,搭住了剑仙的脉搏。
沈尧全神贯注,只觉这位武林至尊的脉象,蹇涩而凝滞,恐怕是多年重病缠身……他正要开口,那脉象骤然改变,如琴弦绷直,如雨打荷叶,混杂无常,轻重缓急不断轮换。
沈尧从医十年,压根没见过这种状况。
他愣在原地,讲不出一句话。
终于,脉象回归平常,切实稳健,鼓动有力,像极了无病无痛的普通武夫。
沈尧叹了口气,拱手作揖:“难怪江湖上的人都说,凉州剑仙已入化境。前辈的脉息,我推断不出来啊。”
段无痕的父亲静默片刻,问他:“你师从何门何派?”
沈尧坦荡道:“丹医派。”
沈尧心里清楚,“丹医派”这三个字,说了就像没说一样。堂堂一代武林宗师,哪里会晓得丹医派的名头?却不料那位剑仙沉吟道:“我与你的师父有过几面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