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秋转过头与薛子钦对视,听薛子钦一字一句地说道:“旁人都以为我肯定感激老头子再造之恩,但其实吧,我从没把他当我爹看过。我爹早就死了。”
薛子钦长得女气,说这话的时候,那双丹凤眼露出一丝凶光,可偏偏因酒气又在其上恍惚间好似蒙着一层雾,看不真切。
“无妨,将军不必太在意。”闵秋道。
“闵秋,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北方军里能跟我的,可能也就你了。”薛子钦把脸挪开,手还搭在闵秋肩头,一边说着话,手上一边微微带起动作,“郭林充有猫腻,单陌那个狗东西也就现在对我好言好语一点……至于周潇,老头子对他有恩,他不会做任何对不起老头子的事情。”
“将军这话跟我说说就行了,”闵秋道,“不过郭林充……怎么了?”
说道正经事,薛子钦陡然正经起来。
他把手收了回来,提起酒坛子又喝了一口道:“说不上来,不过,还记得三年前你跟我说的么?那天晚上郭林充不在府里。”
“将军是说将军大婚之夜?”
“什么大婚不大婚,我连云公主面都没见过。”薛子钦不满地嚷嚷道,“还有,那日,提起曹仲那个狗贼的时候。”
闵秋点点头:“确实有些怪异,不过也不能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直觉知道么?”薛子钦道,“身为将军,看底下的人有什么心思,都是透明的。”
“哦?”闵秋对他这番言论,倒有些觉得好笑,也因为是在喝酒,闵秋没了以往那种谨慎,随口道:“那将军知道我的心思?”
“你能有什么心思啊?老妈子。”薛子钦不屑地道。
“……”提起这个“老妈子”的名号,闵秋就闷闷不乐,只能喝酒表示不满。
薛子钦望望天,天上空荡荡的,突然想起那时候岑黎玊想看雪,他便差人把将军榻抬到门口,让岑黎玊看,明明他自己特别怕冷,陪着岑黎玊的时候,好像那个人都不是自己了。
这么一想,好像又想开了些。
岑黎玊不过一个小孩子,就算是报复他玩弄他,又有什么呢。
若他真去计较,倒显得他堂堂薛将军,竟幼稚至此。
两人又有的没的聊了一会,酒坛子里的酒也见了底。闵秋知道薛子钦酒量不怎么样,但却从来没有见过薛子钦喝醉,他每回都是小酌几杯,断然不会让自己喝醉。今日薛子钦却喝得脸颊泛红,最后闵秋说着话,没有一丝征兆,薛子钦倒在他肩头睡死了过去。
闵秋欲哭无泪,摇晃了好几下无果之后,只能把薛子钦扛回了周潇处——他若是把薛子钦交给大将军,恐怕免不了一顿毒打。
第118章
岑黎玊休息的早,军营里事情多,江也也没有再出营帐,岑黎玊睡下之后,他便在坐在地上倚着榻沿睡了。
这晚上他居然又梦见魏麟了,不过却是梦见了过去发生的事情。
梦境从魏麟离开前跟他在城里闹腾的那一日,两人在茶馆里听书开始的。说是梦,倒更像是在睡梦中将那日的回忆细细拿出来回忆了一遍。魏麟听书时认真的侧脸,还有拉着他手到处走时掌心的温度。然后也不可避免地梦见他们唇舌纠缠,梦见魏麟骑在马上英姿飒爽地离开。
还有他回过头,隔着很远的距离,好像对自己说了些什么。
那日江也听不见魏麟说了什么,或者说魏麟有没有说话,他都无法确定。同样的,魏麟一定也不知道江也说了什么。
但江也自己是知道的,那日他望着即将远去的背影,他有试图说过只言片语。只不过距离太远,他知道魏麟听不见,那话也就变成了自言自语。
他说:别走。
“别走。”江也在睡梦中念出了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把自己惊醒了。
他睁开双眼,眼前有微弱的烛光。烛火跳动中,仿佛魏麟就在眼前。可再清醒些,江也就知道那不过是一瞬间的幻觉。江也不由的有些失落,但未等他失落多久,便注意到了身边有些奇怪的低鸣声。
像是某种小兽被天敌所擒获时求饶的呜咽声,仔细听听其中夹杂着急促的呼吸和一点点哭腔。
江也从地上爬起来,循着声音看过去,榻上的岑黎玊紧闭双眼熟睡着,小小的身体却蜷缩在一起,那声音就是岑黎玊发出来的。
江也心说,也许他是做噩梦了,毕竟还是个小少年,这情况也属正常。
正当他放下心打算重新坐回地上睡的时候,岑黎玊的声音陡然变大。他哭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什么。江也凑近了些想去听,可惜无法听懂。
这画面实属难得,但江也不是没有见过——他十几岁的时候,江免每每做噩梦惊醒,都会抱着枕头边哭边跑到他房间敲门,然后二话不说地一把抱住他。
当时的江免比眼前岑黎玊还要小许多,每到这种时候,江也便会把江免带到自己榻上一起睡,用手支着头,另一手轻轻地拍江免的背,直到江免平静下来,在他身边睡熟,他才会接着睡去。
就是不知道这法子对现在的岑黎玊有没有用。
还没等江也想好要不要如此对岑黎玊试试的时候,岑黎玊突然哭喊了一声:“救救我!”
江也被这声哭喊吓了一跳,紧接着岑黎玊就睁开了眼睛。他脸上全是未干的泪痕,样子可怜,只转动眼珠,朝周围警惕地到处看了几眼,视线最后落在江也身上。
人总会有那么一点恻隐之心,江也也不例外。岑黎玊在梦里哭喊到醒来的模样,约莫太像他那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极好的弟弟,他没想太多,侧身坐在榻沿,把岑黎玊整个搂进怀里,让他的头枕在自己大腿上。
“不怕了啊,噩梦而已,醒了就没事了。”他生疏地安慰着岑黎玊,伸手在他背后拍起来,一下一下,十分温柔。
若不是今天,江也都忘了他还曾有过这么温柔的时候。
岑黎玊急促的呼吸,在他的安慰下渐渐平复。岑黎玊也不知道为什么,睁开眼看到江也的时候,他的惊慌失措就减轻了不少……大概是因为上一次,他以为他死定了之后,侥幸生还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江也吧。
“我没事。”岑黎玊哑着嗓子轻声道。
江也低头看他,少年的眼睛已经重新阖上,于是便轻声道:“不用逞强,反正没有其他人。”
然后又是很长一段寂静。
江也就这么保持着不快的频率轻拍岑黎玊的背,到他几乎睡着的时候,岑黎玊才说出下一句话:“你……和魏大哥,为什么要救我?”
“啊?”江也的瞌睡被这句话又说醒了,“魏麟他比较善良。”
“那你呢?”
“我?啊,我……我也有个弟弟你知道吧。”江也说道,可他又不愿意说这些略显矫情的事情,转而用种成熟男人的口吻继续说道,“反正像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就应该活在蜜罐子里,不用考虑太多。”
这话说完,岑黎玊不屑地笑了,没有笑出声,只是嘴角稍稍上勾了些许。
“身为皇子,没有蜜罐子,只有刀山剑海。”
“我知道。”江也道,“但以前不知道啊,是不是对我们而言又不重要,小孩子应该被宠着。”
这话说者无意,但听者有心。
岑黎玊不得不承认,这句话,加上魏江二人曾经对他的关爱,那些照顾他的时日,在他本以为已经刀枪不入的心上,打开了一扇小窗。
就连薛子钦极力满足他所有的需求,对他千般好万般宠爱,他也没有这种感觉。那是一股暖意,会从魏江二人身上,涓涓不断地涌入他心底冰凉的地方。
“岑黎尚想杀我,可惜我命不该绝,最后就连三哥也没事,他肯定恼怒极了。”岑黎玊自顾自地说起来。
皇家的事情,江也不太清楚,但至少还是了解一二的。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岑黎尚应该就是大皇子的名讳。虽然这话说出来有点震撼,但江也不露声色,也不回答,岑黎玊就继续说了下去:
“从栖真峰掉下去都没有死,我也想不到。不过这不算什么,杀我这种无足轻重的皇子,他犯不着这样大费周章。”
“他不是嫡长子吗,还争什么。”江也轻声道。
“谁知道呢,反正我不争。”
岑黎玊说这话的时候,跟江也记忆里的岑黎玊简直判若两人,语气像是无所谓,可又透着一股冰冷。
“但是不争,就是死路一条。”岑黎玊又道,“即便我不争,即便谁都知道我继承大统无望,他们还是恨我,折磨我。”
“为什么?”
“因为我的生母是恩宠无双的锦妃,我的舅舅,甚至舅爷爷都是宣国功臣,世代效忠。”岑黎玊说这话的时候,江也反而听不出情绪了。这些事情他也知晓,恐怕民间也无人不知薛家满门的荣耀。
自上一代薛远山开始,到这一代薛子钦,无一不是战功赫赫的名将。
而锦妃在也是除了皇后之外,后宫地位最高的嫔妃。
江也没有再提问,只是继续听他说。
“他们无法羞辱我的母妃,无法羞辱母妃日日疼爱的三皇兄,只能羞辱我。”岑黎玊说着,思绪飘远了些,仿佛那些回忆又浮现在眼前。往日的痛苦和对江也的安心,让他彻底放下了防备,断断续续地说起以往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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