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回头,拦在徐静枫面前的屏障也顺势瓦解开来;他与崇少对视一眼,唇角似乎扬起了一个看起来有些无奈的弧度,然后低下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崇少不解其意,时隔三年再直面自己心心念的人,模样也尤其紧张,下意识便道:
“起潭,我……我……”
话音未落,他便软绵绵地倒了下来。
原因无他,只是我这个贤兄觉得眼下三人的僵持实在有些尴尬,自家贤弟又显然激动与慌乱得手足无措,生怕他会做出什么本大侠掌控不得的举动来,便径直拂了他的睡穴,将他扶稳在了怀里。
徐静枫略有些讶异地扬起眉,目光落在崇少那释然了许多的睡脸上,见我抱着贤弟仍是对他怒目圆睁,便了然地拂拂衣摆,转身道:“难得小侯爷与崇大人千里迢迢赶来探望在下,寒舍没有珍馐佳肴招待,却堪堪藏有几盅上品香茗,不若先随在下来歇整一番,再言其他。”
……
见他已是迈开脚步朝那溪涧边的品茗小居走去,两条西域番犬也老老实实地散去了别处撒欢,我憋了一会儿,低头看看自家睡得香甜的贤弟,还是认命地背起崇少,跟上了神色悠闲依旧的徐静枫。
虽说是独居,这厮待起客却也熟稔得很,清洗过的精瓷茶具被端出来,淡淡地坐下来便开始焙茶。
我将崇少平放至一旁的小榻,眼看贤弟睡得已经隐约流出了哈喇子,便赶紧举起袖来给他擦了擦,见徐静枫似乎没有注意这里,便默默松了口气。
还好没教他的情郎窥见这般丢人的姿态,不若崇贤弟一会儿醒来,定要比方才和我抱在地上打滚时还要羞愤欲绝。
我回头看徐静枫,徐静枫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你早就知晓崇睿一直在你家中偷窥。”我笃定道。
徐静枫看着焙下温火,闻言微微一顿,却是不置可否。“想来小侯爷专程与崇大人寻来这等偏僻之地,也应是有要事在身。不妨来说说,小侯爷希望在下如何做?”
我听得蹙眉,没想到这厮竟会如此直截了当。
唤我那一声小侯爷倒罢了,只是唤崇少的那一声大人听起来有些疏离,我觉察不出其中有多少情意。
于是我没好气道:“你就甭装了。眼下我再不是极乐侯,手上半分权势也无,于你也没什么虚与委蛇的必要;至于我和崇睿此行是为哪般,你自个儿心里清楚。”
徐静枫手上一顿,若有所思地捡好茶叶后,长长地哦了一声:“小侯爷是要绑我回去做崇家的上门女婿。”
我:“……”
我看徐静枫,徐静枫悠闲地泡着茶。
也是隔了三年重逢这姑且算是和本大侠颇有渊源的故人,我还以为自己多少会有些感慨,哪知却仍与当初一样,手痒痒着只想上去揍他。
“正是如此。”晶莹的茶水已被递到眼前,我喝一口茶,同他一般淡定地说道,“麻袋和蒙汗药选一个吧。我家中尚有亲眷等候,须得早些回去,就不与你多费口舌了。”
徐静枫闻言微扬起眉,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有亲眷等候?是谁,安沐里么。”
徐静枫说着放下茶壶,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细细地打量着我,目光落在我脖颈一处若有似无的红痕上,唏嘘般继续道:“不愧是自小便擅长蛊惑人心之人,即便背信弃义、傅致其罪,只要长此以往地侍奉枕席,便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在下着实佩服。”
我听得皱眉,心里知道他这话存了几分挑拨的意思,抬头便道:
“你待如何?”
徐静枫摇摇头,目光似乎朝榻上那陷在黑甜乡里睡得正熟的人瞥了一眼,仍是云淡风轻地捧着清茶,低声道:
“小侯爷俊秀伶俐,又素来是亲切温纯之人,自然是安沐里这等传说中的豪杰英雄才能与之相配。我裴子淮现在区区草民一个,便是嫉妒又能如何?”
“……”
我听得嘴角一歪,知道这是徐静枫又像初识时那般出言调笑了,心中虽然有气,先前的烦躁却也淡去了许多,只闷声又喝了一杯茶,心情复杂地用余光看他。
他这番话轻描淡写,看不出对这三年的避世隐居有什么不甘不愿的地方;身上的官服早就褪了,如此一身潇洒飘逸的白缎倒也适合他。
贤弟说得其实没错,这样的徐起潭其实远比朝中那个行踪诡秘的白面鬼见愁看着顺眼些。只是不知他是否和爹一样,已经选择看淡了那些往昔的恩恩怨怨。
我不接腔,他便也沉默下来,只眯着眼睛享受起了竹园中温煦的阳光,看着落地阔窗外两只雪白的番犬打滚玩闹,神色悠闲依旧。
……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这竹园,忍不住道:
“你这三年……”
徐静枫瞥我一眼,低声笑道:“怎么,小侯爷竟也关心在下不成?”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此言一出,身后小榻传来了贤弟在睡梦中翻身的窸窣声响,我右眼皮一跳,递去了一个嫌弃的眼神。
徐静枫微微一笑,心情很好似的伸了个懒腰,自顾自地继续道:
“这三年来我也同小侯爷一样,闲暇时四处走走,小买卖做得也算不错;因为皇帝仍在私下寻我这个叛臣贼子,故也不方便抛头露面,在这松溪待了有些时候,只偶尔去城中打点下分号的生意。”
闻言,我下意识朝他腰间那碧绿的玉符和衣摆精细的纹绣看去,心底便隐隐泛起了酸意。
三年不见,这人果真如我所料,成了一方富比王侯的奸商。
“若小侯爷回去见了恭宁伯,也只知会他不必惦念就是。”他抄起袖来安然坐着,目光飘忽着不知投向了窗外何处,“做人倘使与世无争,维持生计还是相当容易的。只是……”
听他说着,我原本还放心了许多,却又在听到他句尾上扬的语调时挑起了眉。
果然,徐静枫顿了顿,颇遗憾似的继续道:“只是我觉得,仅只日复一日地过着,到头来就这么草草了结一生,未免太过落魄。”
闻言,我的嘴角一下子咧到了耳朵根。
落魄?眼下这多少黎民百姓梦寐以求的富裕日子,穿金戴银哪怕再过上几百年也不会腻,他也敢称自己是落魄?
“那怎样才算是不落魄?”我一翻白眼,“天下已定,难道你还想继续造反不成?”
“……”
我本也是随口说说,哪知此话一出,徐静枫忽然沉默了下来。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竹叶的细碎斑影洒在面上,看起来居然有几分寂寥。
我迟疑了一下,这才察觉到自己有些失言,便蓦然缄了口,只低下头来又灌了些茶水。
直到现在我在这世上也算是身世不明的存在,不晓得自己的生母究竟是曾经的贤嫔孟惜潭,还是镇南王的哪个媵妾;然而即便真是孟惜潭,我也对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生不出什么恨来,自然也无法与幼年失母的徐静枫共情。
我挠了挠头,正想说点什么来缓和下有些僵硬的气氛,徐静枫抬手摘了片窗边的竹叶,忽然道:
“高祖皇帝当年曾将先天羸弱的嫡次子赐封西贤王,两代以前坐镇云南,后因削藩迁至湖广,徒留有一个贤王头衔。这一代的贤王嫡世子年十八,生来病榻缠绵,是个傻子。”
我一愣,不明所以地朝他看去。
徐静枫又自我面前坐下来,沉吟良久后,唇角忽然扬起了一丝诡异莫名的弧度,笑眯眯地看着我道:
“这几年来行走于天下,多少也攒了些人脉与银财,你道若我现下去贤王故居将那个傻子圈养起来,再毒杀萧浓情,挟持小侯爷,南下挑唆暹罗与安南同镇南王一道光复滇地,北边的那位真龙天子会是个什么表情?”
我:“……”
我下意识看了一眼杯中那似乎浑浊起来的茶水,竟莫名感到了一丝寒意。
我看徐静枫,徐静枫正戏谑地看着我。
额角似乎有冷汗沁出,我忍了好久才克制住自己抬手去擦一擦的冲动。
“……小侯爷果真还是老样子,三两句玩笑话便乱了心神,以为徐某人当真有那么大的能耐。”他笑了笑,慢条斯理地又为我续一杯茶,自己也微啜一口,似是在向我证明这茶水毫无异处。
我松了口气,心道还好没上这个大逆不道的当。
徐静枫则又笑了笑,似也见好就收,在我还未来得及发作前便话锋一转,竟主动提起了方才被他巧妙回避过的正题:
“言归正传。对于崇睿一事,小侯爷希望我如何回应?”
他说着顿了一下,目光便不经意般滑向了仍在榻上躺着的崇少,一双没有波澜的黑眸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悠闲地等我开腔。“徐某三年前便说过,我与崇睿今后如何,但凭小侯爷做主。”
“……”
我没料到他会在此时依然说出这种话来,更不知道这厮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
想起三年前他说要终生侍我为主的鬼话,我憋了许久,还是微微皱眉道:“徐静枫,你当真对本侯……本大侠的贤弟没半点感觉?也从未喜欢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