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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嫡不如谈恋爱 完结+番外 (决珩)


  “岁将暮,时既昏。寒风积,愁云繁。俄而微霰零,密雪下。”
  冬日寒风凛冽、阴云四起的黄昏,鹅毛大雪飘零落下,这是第一幅跃进他脑海中的情景。
  他的笔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想了开来。同样是雪,积厚盈尺是丰年征兆,雪深一丈则成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灾害。如此看来,落雪的时间不同,其所预兆的意义岂非亦有天壤之别?
  “雪之时义远矣哉!请言其始。若乃玄律穷,严气升,汤谷凝涸,炎风不兴,河海生云,朔漠飞沙……”
  他前世倒也不是没见过朔雪,只是他的身子骨本就不好,冬日之时偏又畏寒,因而只能在华饰精美的马车内轻轻掀起厚重帷幕的一角,呵着冷气眺望着远处巍峨连绵覆满冰雪的雄山。
  他曾亲眼见过,在四时将尽、寒气上升的时候,大大小小的溪流河川都已凝固,云气雾霭再没有暖风吹散,纷纷氲氲遮蔽霞光的万顷大雪让他心中涌起了从未有过的豪情与壮阔。
  这般壮美的景象曾深深震撼了他的整副心神,然而回忆起来,积雪尚未亏损,和暖日头仍然高悬于冬季的时候,却也别有一番曼妙盛景。
  “若乃积素未亏,白日朝鲜,烂兮若烛龙,衔耀照昆山。庭列瑶阶,林挺琼树……”
  新雪的艳芒正宛如神话古籍中所记载的烛龙衔着烛火照耀昆仑,那缤纷繁复的气象,明亮皎洁的仪态,无一不满足了从小生于南国的他对于落雪的所有想象。
  上辈子的争斗不休虽已然在记忆中逐渐渺远,但他偶尔也会回想起那时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的自己。每日一睁眼面对的就是勾心斗角不止的疲惫生活,也唯有在梦中,他才能亲身踏遍名山大川,在变化无穷的四时之景间驰遥思于千里。
  他曾梦过一场大雪,那时他只觉得世上岂会真有如此风华绝代的景象。直到很多年后他亲自乘车去北国接见新归附的族人时,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万岭素白是触手可及的一切,而非梦中的虚幻。
  “若乃申娱玩之无已,夜幽静而多怀。风触楹而转响,月承幌而通晖,践霜雪之交积,怜枝叶之相违……”
  落雪的那一夜,他宿在北国族人特意为他准备的温软厢房内,幽静的夜色里只有风呼啸绕过回廊的声响,皎皎明月泛映着雪光,通明的光亮隐隐透过软烟罗裁成的窗纱。
  也许是雪光太过明灿,他并没有如所料的那般很快入睡,而是披上了鹤氅倚门望向鹍鸟双双起舞的庭中,耳边不时传来厚雪压断枯脆松枝的喀嚓声。
  “怨年岁之易暮,伤后会之无因。君宁见阶上之白雪,岂鲜耀于阳春。”
  雪光华灿的那夕清宵,距离他最后在病榻上永远闭上双眼沉入黑暗,仅剩下不到半年。
  人们总是叹息怨恨于迢迢去未停的光阴,又泣涕感伤动如参商,此后相会无因。
  沈惊鹤在初时并不很能理解这种心境,但是当那一晚的雪色映亮半边云天时,他却仿佛蓦然懂得了此番亘古未能排解的忧愁——谁曾见到阶上明润皎洁的白雪,待到阳春三月还能长存?
  他执笔的手一顿,心中因自己的新生再一次有种近乎感动的庆幸。
  三春已至,他这片孤独的落雪却并没有随着夕照而消融,却是在另一方广阔无垠的天地扎根生长。前世从未期盼奢求过的亲情、友谊与健康,今生却如同从天而降的惊喜一般骤然砸落在仍懵懵懂懂的自己怀中。
  他望着只剩下最后一段的文赋,眨眨眼,眼角莫名有些发涩。
  深呼吸一口气,他继续运笔写下了雪赋的结尾。
  “……白羽虽白,质以轻兮,白玉虽白,空守贞兮。未若兹雪,因时兴灭。玄阴凝不昧其洁,太阳不固其节。节岂我名,洁岂我贞。素因遇立,污随染成。纵心皓然,何虑何营?”
  白羽与白玉轻而守贞,却是皆不如这日月光辉都遮掩不了皎洁的白雪。落雪随云升降,从风飘零,随着遇见的物体地势而变换形状。雪之白是因遇物干净,污浊也是因外物污染。
  岂非正似人活一世,只要心胸虚静、纵心物外,又有什么忧虑与经营,何须拘泥自缚于所谓高名洁誉!
  落下最后一笔,沈惊鹤发出一声释然的喟叹,好似终于在那些纷乱的想法间重重划上了终结。
  上下扫视了一遍,确定没有文法不通的地方亦或是出现白字,他才将目光转向后一题的词作。
  这篇词作题作“记梦”,规定了词牌乃是渔家傲,须得按着平仄格律填一首词记下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梦境。
  梦?这倒是个新鲜的题眼。
  沉吟片刻,他借着方才写文赋的势头,趁热打铁,一气呵成写下了曾梦过的舟船在风浪间驶向海上仙山的瑰美壮阔景象。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云涛银河间,心魂飘摇飞向了天庭。天帝相邀切问,可奈路途漫漫,枉有佳句,只期盼大鹏一日同风起,将轻舟直吹送往蓬莱仙岛!
  他满意地搁下笔,再三审视了一遍自己的答卷,这才将两张纸卷按顺序规规整整地叠放好。
  距离结束的钟声响起还有约莫一刻钟时间,沈惊鹤一手撑着下颌,侧目望向桌案上工整的答卷,心下微叹一声。
  这一次的月试对他而言可谓至关重要。且不论他是否能在翰林院真正使得那帮文臣们记下自己的名字,便是在长乐宫那头……
  他不由又想到几日前皇后托德全暗中送来的叮嘱,只叫他好生把握这次难得的良机,尽可能在月试中取得好名次。
  沈惊鹤并不能完全猜测到皇后如此作为的用意,然而他却能敏感地觉察到,一旦他能在月试中崭露头角,皇后便会借力给他一个再往高处登一步的机会。
  可若是他的答卷仅仅泯然于众人矣呢?
  他谨慎地评估着与太学中诸位学子水平的差距,最终还是得出了一个颇为乐观的结果——旁的不好说,可是对于能否被列为优档,他却还是颇有几分信心。
  月试终结的钟声适时地响起,众考生们随着钟声或依依不舍或满面释然地放下了笔,待方太常将试卷一一收好后方三两结伴地离开。
  沈惊鹤来得从容,走得潇洒,却是不知道在自己走后,这份卷子又在翰林院内引起了怎样一番轰动。
  ……
  檀香木打的雕纹方桌上,一摞摞试卷被按档分好堆叠。最左侧的优档仅有三十来份卷子,中间的良档倒是高高地摞成一大叠,在右侧亦有三十四份的是劣档卷,京城内有名有姓的纨绔公子哥几乎都可在其上寻见自己的名字。
  陈翰林走进门,拍了拍身上的风尘,拿起最左侧那叠上方用朱笔圈出的三份卷子,语带好奇地询问着自己的同僚,“这便是你们这几日批改选出的优档前三名?”
  不远处坐着批阅公文的几位翰林互相对望了眼,笑道:“陈兄,你这几日去京畿办事有所不知,太学里可是出了位小文曲星!”
  “哦?在座诸位谁不是饱读诗书金榜题名的翰墨之士,能得你们点头,莫非还当真是什么惊世之才?”陈翰林失笑,随手拿起最上方的一张看了起来,这一看却是惊讶得将眼瞪得溜圆。
  “这最后几句冷僻的摘句可是我亲眼看着朱兄从经义的偏角寻出来的,句句皆是刁钻至极。当时我还笑他刻意刁难后生,孰料竟还当真有人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
  朱翰林面有惭色,“我本意欲教诸学子踏踏实实将功夫放回到典籍上去,切莫自骄自满。谁曾想却是我真正低估了如今的后生,这份治学的苦功,却是比我年轻时要深得多!”
  “陈兄不若且再往后翻翻。”另一位翰林捋须感慨,“这竟不知是哪位太学生,不仅治经严谨,便是连作赋拟词的功夫亦可谓炉火纯青。待得苏学士将糊名纸除去,老夫定要亲眼看看究竟是谁家的公子。”
  陈翰林闻言又往后翻看了一番,先是细细通读了那篇《雪赋》,不由得抚掌大赞,“好!好一句‘因时兴灭,纵心皓然’,高丽见奇,用典繁雅,真可谓脱尽前人浓重之气!”
  言罢他又迫不及待看向了最后一题《渔家傲》,待看得那句“我报路长嗟日暮”时又是慨然长叹,“此一句乃是化用《离骚》‘路曼曼其修远兮’与‘日忽忽其将暮’二句,不惮长途远征,惟愿上下求索,简净自然、浑化无迹二词可蔽之。”
  他还待再品判几句,余光却只瞥见掌院的苏学士迈进了正门。当下,桌前的几位翰林都有些坐不住,纷纷放下手头案册围到了苏学士跟前。
  “苏大人,如今档类既已归好,想来除去糊名也已经无碍。”
  “是啊,我与诸位大人都早已忍不住想瞧瞧是哪家的小子如此文思敏捷了……”
  苏清甫笑着对他们点点头,亲自从陈翰林手中取过那份备受瞩目的卷子,边动手揭去糊名纸边朗声道,“也罢,归档誊写已毕,不若便早些将文卷与评语发回太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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