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这么说,他却总是不由得时不时别过眼悄悄瞥一眼梁延,看到他仍一脸正气笔挺地端坐在原处,连寒颤都未打一个,这才略安下心将目光收回。
这北境的将士们竟还当真如此皮糙肉厚么……
沈惊鹤摇摇头,甩开一瞬间浮现上脑海的心疼之意,借着暖黄灯火拈起书角翻至下一页。
梁延见他不时游移到自己身上的目光终于彻底挪开,这才悄悄偏过头,望向他冥思苦读的身影,眉眼泛起一丝几近温柔的神色。
沈惊鹤自以为将自己的目光掩藏得很好,事实上,若换了其他人,的确也根本不会发现他间或投来的若有似无的一瞥。
然而,若被他注视的那人是梁延呢?
梁延看着自己的外袍将他修长的身形彻彻底底包裹住,只露出一张宛若冠玉的面容,心下竟满满充盈着前所未有的满足与愉悦,好似连这夜色亦变得如水般清淡平和。
他所望来的哪一眼,自己又不会为之心神牵动呢?
……
将全副心神投注在典籍经义上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便到了太学中每月一次的月试。
这几日来,沈惊鹤与梁延的关系可谓大为缓和。虽然两人仍没有回到以往的亲密无间,但是亦不会像前几天一般僵硬得一句话也不言。
梁延自然总是时不时偏过头来探问关切,沈惊鹤偶尔也会别别扭扭地回他几句。沈卓轩看在眼里,也终于能大松一口气。
他微笑地看着不远处隔着两步远徐徐走进贡院的两人,只觉得自己之前对沈惊鹤苦口婆心所说的那一番话总算没有白费。这不,他的六弟总算肯主动去找梁小将军和解了,不是吗?
沈卓轩在心下轻叹了口气,他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弟弟看起来总是淡然自若面色无波,然而心中却总是藏着一分若隐若现的寂寥。好不容易能在太学中结交上一个性情相投又意气相合的好友,他当然不希望看到这两人之间的友谊如此轻易地消解。
“五哥,今日你来得这么早?”
沈惊鹤走在前头,一眼就望见了等候在贡院外的沈卓轩。
沈卓轩笑着冲他点点头,不放心地嘱咐道:“可将笔墨都带齐备了?月试的答卷虽会被翻刻存入翰林院收着,不过你亦不用太过紧张忧心。依你这些时日的表现来看,进得优档可谓绰绰有余。便是一时失手,也没有人会责备于你,毕竟这也是你第一次参考,还是以练手为要。”
沈惊鹤无奈地苦笑,“五哥,你怎么跟梁延似的,一路上翻来覆去都在讲这些。”言罢他又转头瞅了瞅眼中隐带笑意跟在身后的梁延,意有所指地开口,“你看我像是紧张的样子吗?”
沈卓轩失笑,故作哀伤地摇摇头开口,“唉,我这弟弟长大了,嫌我啰嗦咯……”
言罢他又负手望向湛蓝的晴空,嘴里不时轻声啧啧感慨,一会儿小声嘀咕着“可怜”,一会儿又皱眉道句“可叹”。
沈惊鹤被他彻底闹得没了脾气,只得拱手作揖连连求饶。沈卓轩正待再逗弄他几句,却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道听起来颇有风度的温润声音。
“这不是五弟和六弟么?”
手中折扇一合,沈卓旻带着轻笑边颔首边缓缓向他们踏来,从神情到举措无一不像一位普通的关怀弟弟的兄长。
他经过沈惊鹤时,一脸关切地开口,语调真挚,“今日是你第一次参加月试,可还紧张?我前几日听得消息,说是这一月的卷子不像往常一样由学正经手,却是要直接送往翰林院交由学士们批改定档。”
“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沈卓旻又语带安慰地开口,“翰林学士们虽素来严格,但毕竟你贵为皇子,又是初次参试,纵然卷子答得有疏漏之处,想来他们亦不是没有可能看在父皇的面子上体谅一二。”
“原来如此,还要多谢三皇兄提醒。”沈惊鹤作恍然大悟状,恭恭敬敬地一拱手,却是隐去了眼角划过的一丝讽意。
这一番看似劝慰的话一说,若他沈惊鹤当真是个未曾读过什么书的平常人,只怕心中仍存有的最后一二分信心也要被他生生吓得消散殆尽了。
他这三皇兄,倒是惯会使些口蜜腹剑的手段。
心念一转,沈惊鹤的脸上适时地带出了些焦虑的神色,偏偏还主动将话题转移开,一副不想被别人看出自己心事的模样。
沈卓旻细细窥着他的神情,待看得他那因紧张而不时颤动的眼睫时,脸上一直妥帖挂着的笑终于有了几分真切的温度。又寒暄了几句,他便一下下敲着折扇先行入场了。
“凉秋还配扇,想来是真不担心风大闪了舌头。”梁延眯着眼盯着沈卓旻遥遥离去的背影,从唇齿间咬牙切齿地低声挤出这一句话来。
沈惊鹤听了忍不住溢出三分笑意,他刚想开口应和些什么,又蓦地反应过来他们现在的关系仍是尴尬的不上不下。
他飞快地瞄了一眼梁延,摸了摸鼻子,转身对两人轻声道了句“走吧”。
今日月试的主考官正是方子艾方太常,他待诸学子都按顺序坐定后,亲手取了卷子一张张发下去。待经过沈惊鹤身边时,还特意鼓励地对他一颔首。
沈惊鹤收到他的眼神,轻轻微笑着点头以作回应。随着太学正院代表月试开始的钟声响起,众学子连忙揭开卷纸封面蒙着的卷套,蘸饱了笔墨开始一丝不苟地填写起来。
沈惊鹤也低头看向试卷,他先匆匆扫了一眼,对各类题型已有了大致的印象。卷子的前半部分主要考较背诵经义的能力,从十三经中抽选了不少文句,特意隐去中间一行或是其中几个字,要求学子们将其填写得一字不落。后半部分倒是只有两道题,一道考较当堂作出短赋,一道却是要求依照给定的词牌与题眼写出一首词来。
沈惊鹤先将目光放在前半部分的经义上。这些题目倒是出得巧妙,有三成的经文皆是流传较广、使人一望便知的经典之句,五成是稍有难度需要人细细思索一番的文句,剩下的最后两成则无一不是各种冷僻刁钻的偏句,若非彻底将典章卷籍弄懂吃透,只怕此时只能对着这些闻所未闻的句子发呆,更别提填出它的上下连句了。
不过,这道题或许能难倒旁人,却是难不倒前世便早已将经书熟读记忆至能倒背如流的沈惊鹤。他用紫毫笔在墨砚中轻蘸了蘸墨,便游刃有余地开始在纸卷上挥毫作答。
有些笔速迅疾的学子已经写到了中间偏后的那几道文句,下笔如飞的手渐渐有些迟疑地停顿下来,只托着腮皱眉冥思苦想着相应的词句。也有那头脑灵光的见着后几道连见也未见过的怪题,咂舌连连摇头,索性直接略过先分神去做其他题目。
沈惊鹤却是不慌不忙地在卷纸上写下一行行端雅正宜的台阁体小字,速度虽不快,但却一直流畅连贯地写着,竟是从未有断笔沉思的时刻。
也就是众人此时都忙于应付自己的答卷,若放在平常教人望见了,必定要大为惊讶。只因为他几乎是在看到题目的那一瞬便可提笔写下缺漏的词句,仿佛那篇篇经义文章不是存于脑中需要调出来一一想过,却是直接大咧咧摊开了摆在眼前供他抄写。
时间过了一小半,沈惊鹤也终于气定神闲地将前半部分的题目全数完成。他提起卷纸的页边轻抖了抖,又仔细将新添的墨痕吹干。但见白纸上满满皆工整地填上了对应的章句,一眼扫去,竟是无一处空白疏漏,仿佛就是木板翻刻上去的原文一般令人惊诧。
沈惊鹤垂着眼打量了一番自己方才写完的卷面,轻轻呼出一口气,胸有成竹地浅笑了笑。他不甚在意地将填满的卷纸放于一边,伸手取过第二张试卷看起了接下来的题目。
第二张卷纸的左右边分别题写着剩下的最后两道题目。沈惊鹤先是看向短赋,所赋之物已由出卷的学士提前拟好,这一篇乃是“雪赋”。
写雪么?
沈惊鹤默然一瞬,不期然又想起了梁延与他讲过的北境的冰雪。蹙眉摇摇头将多余无关的情绪从脑内扫去,他沉吟着思索起该如何下笔。
论起题目雪赋,最普通的学子自然是洋洋洒洒大笔铺陈雪的物色情状,试图以妍丽的文辞与华丽的词藻堆叠出一篇连珠缀玉的文赋。好一些的学子,则不会单单只将目光停留在雪本身,拘泥于雪的外体,而是会赞颂一番雪之贞、雪之节,进而讴歌赞颂一番雪的精魂。
那么,他也要这么写吗?
沈惊鹤没有急着下笔,他闭上眼,放任自己的全副心神在浩大的天地间纵情飘游。他仿佛在下一刻便置身于北境的寒冬中,举目皆是飘飘扬扬漫天落下的洁白雪花,皎若明光月华。那雪簌簌地落了下来,落到高枝上的便安顺地凝成松软一团,坠到石阶上的便随着日出无声地化为雪水,混着泥沙蜿蜒流了一地。
他在脑海中细细地描摹着雪落的情状,仿佛真有一股子冰凉拂过脸侧。几息之后,他睁开了一双澄澈淡然的眸子,心中已有沟壑。
沈惊鹤提起墨笔,先是端正地抄好了题目,才将笔锋挪至下一行,落笔写下开篇的一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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