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别开脑袋,目光悠悠地飞向透过白墙翠竹隐约露出的几层淡淡山峦,“你知道么,如若我没有因为喜爱背下整本《尚书》,或是如若宋学录当场下庭来查验,如今的我恐怕早已声名狼藉被赶回了宫中,一辈子都无法再踏足这座在你我心目中同样崇高的学府了。”
许缙猛地抬起头,双目惊惧地圆睁,脸上是一片惭愧与懊悔,“对不起,六皇子,我不知道……我以为他们只是想让您在课上出个丑……”
沈惊鹤勾起唇角笑了笑,神色依旧淡淡,“所以你看,不只是你有苦衷,不只是你有痛苦的遭遇。在这浩大的天地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堪的过往。有人能傲骨铮铮咬牙挺过,从不愿低头辱没自己的气节。有人却将之作为为自己的软弱怯懦辩护的借口,心怀愧疚成为一桩桩阴谋诡计的帮凶。”
“许缙,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沈惊鹤终于转回头来,淡然自若地望向他。许缙怔忪地看着眼前一袭青衫风骨孤绝的少年皇子,明明他们之间离得是多么近,他却只觉得那抹仿佛要溶进风竹间的翠色恍若在天际云端般遥远。
“你所希求的真正的尊严,其实有一刻,就把握在你自己的手中。”
分明是一句轻轻浅浅的话落下,许缙却整个人都犹如遭到重击般心神一震,他喃喃重复了几次,一道泪水顺着脸颊蜿蜒流下,“是我弄丢了它,是我弄丢了它……”
“走吧。”沈惊鹤面色复杂地最后看了一眼仍失魂落魄呢喃自语的许缙,侧首望了望从方才起便一直沉默不言的梁延,眉眼难得露出几分未掩藏好的疲惫。
闻言,梁延仿佛这才从沉思中惊醒。他仿若受到什么吸引一般伸出手想要抚平面前人紧蹙的眉关,却在指尖即将轻触的前一刹顿了顿,最终还是曲起手指默然收回。
他草草将两人桌案上的书收拾到书箧中,待得碰到那本“尚书”时,眉头一挑,带着溢于言表的嫌恶将它狠狠甩进木盒中。
“走吧。”梁延神色莫测,单手提起书箧,“这本书我今天下了学就带回去烧了,明日我从街上再给你买一本新的。”
沈惊鹤点点头道谢,和梁延一道从旁侧离开。经过仍怔怔静立于原地的许缙时,他的身形停了一瞬,最后还是不再回首地离去。
秋风将道旁的细叶吹得摇摆作响如雨声,衬着一前一后踏在落叶枯枝上的沉闷脚步声,更显得四周空旷。
同行的路上一路气氛都很沉默凝重,沈惊鹤强自按捺着走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在一处偏僻清幽的角落止住步子,转身仰首向他看去,语气带着一丝焦躁与问询,“从刚才起你的情绪就一直有些不对劲,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讲?”
梁延见他停步,也跟着蓦地顿住步伐。他低头望向一脸认真看向自己的沈惊鹤,那双无论面对怎样的陷害刁难时都处变不惊的眸子此时是一片天空似的澄澈,让人一眼就能看透其间所藏着的关怀与无措。
就像是被鲛海湛蓝水波浸润后打捞而起的玉晶,不知是天或水倒映的晶莹,竟似云开月明下满捧星影坠怀的银镜。
美丽,却也易碎。
梁延定定地望着这双眼睛,手指用力地在身侧握紧成拳,泛白的指节突起。他迎着沈惊鹤关切的目光,像是魔怔了一般缓缓开口,嗓音带着低暗的沙哑。
“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回宫,不再来太学?”
沈惊鹤心神一震,真正被这话所惊到,他倒映满梁延身影的眸子不可置信地放大。混沌的脑子分辨再三,他才能艰难地提取出面前人的意思,脸上一片空白地开口,“……你这是什么意思?”
梁延看着他满满带着茫然与惊诧的面容,似是被刺痛一般迅速别开眼,不敢对上他的眼神。
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不自觉将一直深埋于心底的话说出。然而既然已经开了口,索性便将心中的想法一次性说完罢。
梁延下意识地抚上腰间想要握住湛流有所凭依,然而却是一下捞了个空。他的手一顿,不由又想到了初入太学那日沈惊鹤眉眼飞扬对他所说的用剑之道,神色更是平添一抹复杂。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回头看向沈惊鹤,冷硬的面容因绷紧的嘴角而莫名给人几分距离感,“太学这摊浑水,你不过初涉,便已险些遍体鳞伤。再往下走去,我亦不知自己是否有能力将你保护妥当。若是有一天你一着不慎,当真被他们设计得逞……”
他光是想想眼前少年被千夫冷指四面楚歌的样子便没来由一阵心紧,连日来积压的怒气与担忧如晦暗潮水般翻涌着弥漫上心头。连在北境面对倍于己身的大军时他都尚可面不改色,然而一想到沈惊鹤未来可能遭到的险境,他却宛若整颗心都被紧紧攥住,连呼吸也觉得艰难不畅。
“你回宫吧。”梁延垂下眼,眸色闪动。心中已做下决定,他将声音放得极轻却坚决,“回宫尚能保全自己,不要再踩着荆棘硬要选这条坎坷的险途了。你不属于这滩浑浊的泥淖,你合该有更光风霁月的前路……”
“什么光风霁月的前路?”沈惊鹤从方才到现在都一直默默静立于原地不动,直到此时,才轻声出言打断,眉眼盛着一片黯然与悲哀,“回到宫中,然后呢?当一个只会乖顺抚琴吟诗的皇子,每日只谈风花雪月,醉也好梦也好,只盼在暗流涌动的争斗间徒自落一身洁白无瑕么?”
“不是洁白无瑕,而是安然无恙。”梁延倏然抬起头,深沉的双眼直勾勾地锁着他的目光,“如此我方有把握能护你平安。”
沈惊鹤似是为他话语所震,不稳地退后一步,眼中盛满失望不住摇头,“梁延,梁延……我本以为你是懂我的,我本以为你我际遇如此相仿,是能做成一对至交好友的……”
梁延心中急切,上前一步一把攥住他的肩膀,“正因为我孤身一人走过你将选择的路,才明白你接下来会遇到怎样的艰难困苦。你不该承受这些,我也不愿眼睁睁看着你承受!”
“我们是朋友么?”沈惊鹤没有动作,只是用一双仿佛覆满冰雪般清寒的眸子直直望向梁延,似是在仔细分辨着他脸上每一处神情的变化。
梁延一愣,皱起眉头以略带焦急的口吻回道:“你怎么会突然这么问?我们当然是。”
沈惊鹤扯开嘴角轻轻一笑,那上扬的弧度却莫名流露几分悲切神伤。他以不重却固执的力道慢慢从梁延掌中侧身挣脱出,“不,我们不是。”
他顿了顿,轻徐的声音继续,“我原先也一直以为我们是朋友,但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这不过是我单方面的认为罢了。”
梁延听得此言,心头紧缩一痛,他将唇抿得更紧,略显无措地意欲开口解释。
沈惊鹤却坚决一挥手止住了他,“我所理解的朋友关系,两个人是应该从始至终皆为平等的。我所期待的朋友,能够与我一同并肩扛过风雪寒霜,向着同样的目标互相扶持一步步坚定走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你所期待的,是一人被另一人所从头到脚地保护,那并不是友谊。”
他蓦地抬眼看向梁延,分明比他低了一个头,却仿佛踏足于群山之上,那目光竟似与他来自同样高绝的高度,“那并不是友谊,而是同情与保护欲。梁延,我很感激,但我并不需要。”
梁延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他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冷水,在九月的深秋染上浑身刻骨的冰寒。然而心中弥漫的淡淡愧意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眼前人吐出的一字一句都刺中了他心中最隐秘深沉的角落。
他始终一厢情愿地把这个清隽的少年看作理应置于自己羽翼护佑下的依附品,想要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保护起来,却是忘却了眼前少年有着绝不输世上任何人的夺目风华。
他绝不是应被精心呵护、受不得一丝一毫风雨的柔弱兰花,而是天生扎根于险崖峭壁的孤翠修竹,愈经凛凛风霜愈显出咬定青山的清傲模样。
“……你说不想我趟这摊浑水,可是既生在天家,又有哪处不是浑水呢?”沈惊鹤疲惫地闭上双眼,脸庞无力地微微后仰,不愿再多谈。
梁延心中难过,他的心里又岂会好受到哪里去。沈惊鹤并不是一个轻易就会将人接纳到心中的人,可一旦被他放进心里,他却会对每一段关系都小心再小心地珍而视之。
他是真心实意将梁延当作可相伴携手的好友看待的,然而梁延今日的一番话,却令他在失望之余也不可避免地感到了受伤。
沈惊鹤舔了舔干涩的双唇,只觉得嘴中发苦。他孤零零地站在小道上,一时竟觉得有些茫然,好像一直以来满盈的心底莫名空了一块。
寒山一带放眼皆是伤心碧色,沈惊鹤收回漫无目的远望的目光,看向仍愣愣站在原地看不清神色的梁延,眼睫轻颤了颤,很快又逃也似的挪开视线。
“我先走了。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吧。”
他旋身离去的脚步有些仓促,梁延站在原地看着他闷声低头一步步走远,神色怔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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