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鹤这般孩子心性的举动落在一直孤立于一旁的三皇子眼里,却并没有让他紧锁的眉关抚平几分。他看着被大臣们团团围住只露出一半侧脸的少年,脑海中第一次传来了如此清晰的危机感。
这个六皇子,绝非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沈卓旻面色自若地将折扇“啪”地一声合起,旋身离殿。却是无人看见,在殿外长廊一方灯火照不到的拐角处,一个早已等候多时的身影听闻脚步声,立刻警觉地转过头来。
黑暗中,他慢慢朝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影子走近,冰冷的语调寒过晚风。
“……我们的计划,恐怕要加紧筹备了。”
……
三日后,昭年殿内。
礼官奉迎着胡袍打扮的苏疏勒一行人至殿门等候,三日的休息已足够他将先前的怒气平息,他的脸上也重新挂上了惯常阴恻恻的笑。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内心的痛恨并未随着时日而消减。苏疏勒看向殿内深处持身直立的六皇子,前几日的一幕幕屈辱仍历历在目,他的眼中不由划过一道阴狠。
这次,他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时辰已至,恭候许久的钟鼓齐鸣,庄严恢弘的雅乐声中,皇帝随宫廷仪仗出而落座。通事舍人走至殿门前,略一躬身,“还请右贤王入见。”
苏疏勒傲慢地看了他一眼,整了整衣领,带着身后使节大踏步迈入殿中。这次,不待旁人提醒,他就主动率领胡使鞠了三个躬。其实他本想借此机会再发作一二,但一想起六皇子一脸憾然地感慨他“不识小礼”的模样,他的眉心就忍不住狠狠一跳,最后还是忍住气闷不做声地将礼节行全。
看到他识相地行了礼,皇帝面上也是满意。中书侍郎见其立定,率着令史捧案至跟前,盛了国书,又小步快走呈交回御座。
苏疏勒一言不发地看着国书被转移到座上,微眯起眼,开始想象起雍国君臣听到内容时精彩的反应。
“念。”
礼官恭敬称是,拿起国书,徐徐展开,中正平和的声音传遍了大殿。
“上天眷命,日月所置,大胡突利单于奉书敬问雍皇帝无恙。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
接下来是一长串的谦辞与致礼,群臣听着却是面带不安与犹疑。倒不是说这份国书太过狂妄自大,相反,它有礼有度,语气甚至可谓谦恭。只是……依着胡人右贤王前几日高傲挑衅的态度,这份谦恭于此处听来,却是显得尤为古怪。
沈惊鹤也是神色微沉,他定定地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听着。
礼官终于念到了国书将近结尾处,他的眼睛蓦然惊惧地睁大,顿了顿,一瞬间有些迟疑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皇帝看到他犹犹豫豫的表情,心中知道国书之末才是胡人图穷匕见之时,他看了一眼座下神情莫测的苏疏勒,声音愈沉。
“继续。”
礼官咬了咬牙,还是大着胆子念完。
“……故特遣使持书,冀自今以往,通问结好。今欲与雍启大关,娶雍皇族四公主为妻,岁给遗我糵酒万石,稷米九千斛,杂缯万匹,它如故约,则边不相盗矣。”
静默,仍旧是无边的静默。
苏疏勒环视一圈众人惊怒交加的神色,得意一笑,“不知皇帝陛下觉得……”
“荒谬!简直就是一派胡言!”皇帝重重地一拍扶手,龙颜震怒,“你真当我大雍怕了你小小胡地不成?”
沈惊鹤和沈卓轩对望一眼,皆是神情严峻。他们性烈才高的四皇姐……怎么会甘愿成为单于无数妻妾中的一员?
座下群臣也是义愤填膺,一脸怒容地瞪着苏疏勒。大雍各地稷米相计,年产不过三万斛,如今胡使狮子大开口便要走了三分之一,简直无异于明抢。更别说万一年景不好或是罹逢天灾田地减产,再每年白白送去那么多粮食,可以说是动摇国本也毫不为过。
再说胡人意欲迎娶公主这一条,古往今来和亲的例子倒也不是没有,但都是挑了偏远的宗室之女或是宫女封为公主远嫁。四公主虽然任性了些,但总归是陛下唯一的皇女。若是当真下嫁到了北境苦寒之地,他们大雍的脸面可是真真要荡之无存了。
苏疏勒早已料得如今场面,自是毫不畏惧,“皇帝陛下,我们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来,是为了以相亲睦、互结友好的。这几年来你们的确可谓所向披靡,但是据我所闻,你们的士卒战死的已逾数万,战马死去的也有十余万。如此激烈的征战若持续下去,任你们大雍物力再雄厚,怕是也支撑不了几年吧?”
皇帝深吸着气平缓心头愤怒,闻言恼怒之余,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理。这几年来北境虽捷报频传,但是庞大的兵力财力消耗也使得京中有些吃不消。若不是大雍亦无力再继续鏖战下去,早在胡人初入京不肯行礼时他便早已将他们通通斩了,又何苦一忍再忍至今?
“朕可以通关市,厚赏赐,遣宗女。但是四公主绝无可能远嫁,且雍所遣宗室女必为单于正妻大阏氏。上郡至云中一带,雍人与胡人可互市互易,但若有强抢威逼之事,我北境戍军绝不坐视。至于赏赐……”皇帝沉吟片刻,决定以大雍丰产的黄铜锦绣多替稷米,“赐以冠带衣裳、黄金玺绶,并黄金二十斤、稷米一千斛、赤绨、绿缯共八千匹、絮八千斤、糵酒三千石。”
言罢,他微微倾身,神色冷淡地看向苏疏勒。
“右贤王,你既对我大雍知之甚广,想来也该听得懂朕的这份诚意。”
苏疏勒不傻,他当然知道这已是大雍的最后底线。事实上,此次能换回如此多的金币文绣,他已是喜出望外,就算是突利单于得知,也只有嘉奖他的份。然而……
他的眼神瞥到不远处的六皇子身上,心中报复的怒火再度燃起。就算如此,他也必定要在临走前将自己所受的耻辱如数奉还。
苏疏勒当即上前一步,一抱拳,“皇帝陛下,我自然知道您诚意满满。您对胡国的赏赐,我们感激万分。但是四公主……”
他顿了顿,眼光不经意地从沈惊鹤旁扫过,“实不相瞒,我们单于早闻四公主美貌聪颖,心生爱慕。在临行前,单于还特意嘱咐我务必将公主迎回。你们大雍不是有个词叫‘成人之美’么?还希望陛下能将四公主嫁给单于,也算成全这一桩佳话。”
皇帝神色一变,“远嫁四公主绝无可能,还请右贤王不必多提。”
苏疏勒被拒倒也不恼,“既然如此,那双方不妨各退一步。我们胡国的姑娘,要嫁也只嫁给最文武双全的英雄,想来你们雍国亦如此。要是你们能赢过我们接下来提出的比试,那我们就承认雍国的英雄要胜过胡国的英雄。不仅不再求娶四公主,还每年送十五匹膘肥体壮的好马过来,不知皇帝陛下意下如何?”
皇帝眉头紧锁,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胡地的战马骁勇矫健是当世闻名的,若是当真能每年获得十五匹的进贡,那他大雍的骑兵定能兵强马壮,更显精锐。
“右贤王欲如何比过?”
沈惊鹤有些惊异地扬起了眉,他初时当真没料到皇帝会拿自己唯一女儿的后半生来做赌注。不过转瞬之间,他却也想明白了皇帝的考量。
他垂下眼,不自觉望向自己的手。
如果自己身处这个位置,又会做出怎样的抉择呢?
若是在前世,他必定会毫不犹豫地与皇帝走同一条路。但是现在……
他脑海中又浮现出了沈如棠明艳不羁的笑颜和沈卓轩提起她时无奈却亲昵的神情,在与这样两个纵使在深宫中也一样出淤泥而不染、竭尽全力活成自己心中模样的人相识之后,他一向自诩冷酷果决的心性为何却有了一丝动摇呢?
苏疏勒毫不意外听到的回答,他自信没有任何人能拒绝胡国好马的诱惑。他胸有成竹地一笑,坚决的眼神毫不避讳地直直射向了沈惊鹤。
“第一题,我们要与六皇子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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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如棠: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嫁过去,给我三年,胡国会有第一位女王。[微笑
第20章
六皇子?
此言一出,不仅群臣侧目,连座上的皇帝也愣了一愣。
大皇子嘲讽地轻嗤,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早知今日,昨天又何必争着出那个风头。”
沈惊鹤面无表情地看向他,黑沉沉的眼中没有过多情绪,却让沈卓昊莫名地一窒,剩下的讽刺也被吞进了喉咙里。他这才回过味来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太合时宜,张了张口,还是尴尬地没有再出声。
沈卓轩有些担忧地看过来,沈惊鹤察觉到他的关切,从容点头,唇角微勾宛如林间新雪初霁般清朗。
“我不会输。”
他笃定地轻声开口,不大的声音却传遍了因寂静而显得格外空旷的大殿四处。这般自傲的态度本应称一句轻狂,却莫名让人觉得他生来就合该如此,使人不自觉地想要去相信。少年挺拔的脊背有种撑起一方天地的担当,好似无论前路风刀霜剑如何严加相逼,都依然摧折不了他一往无前的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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