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里,恪王刘颐的笔停住了。笔尖渐渐汇出一颗小墨滴,摇摇欲坠。
檀云看他半响不动神,只得唤道,“王爷?”
刘颐将笔搁在砚台边上,抬眼从大扇菱花窗格的窗口望出去。京城南边祭祀宗庙的那座小山就在眼前。秋深时节,山上景色必是更有看头。想他在江南时,就是被软禁于恪州南山之上,如今再让他时时看着这般景色,这心意,不领也不行啊。
想起在江南的时光,不由得想起三弟刘蒨。自上次见他如今已然四年,不知他在边疆过得如何?西番战事得利,他终于是要回来了。
他抬手示意檀云继续往下说。
“影卫二十三回报,靳王督查粮草事宜已毕,在回京的路上。”
“何时可以回来?”
“昨晚出发,良州距京城也不远。大概今晚就可以到了。”
刘颐点点头,复问道,“从西境到京城要多长时日?”
檀云想想,回道:“若是快马加鞭,十五日能到。”
刘颐摆摆手,“不,正常行军。”“正常行军的话,大约一月才能到。”
刘颐踱到窗前,才看到窗棂已经淋湿了。这断断续续的秋雨竟是又下起来了。出了他书房的檀云走过侧边的廊子,廊子上的水如丝线穿着的细珠,连缀不断。
如今看来,至多两个月,这京城就要开始热闹了。
靳王可是等不及了?粮草可是他早已咬着的一块大肥肉,如今居然急惶惶的松了口回京来了。今晚可以到?怕是都用不着今晚。
也难怪他。朝国与西番断断续续打了几年仗,如今一朝得胜,只要是从西番回来的将领,必然加官进爵,何况老三刘蒨还是个堂堂的王爷?从前刘蒨头上的释王称号,说到底和他头上的恪王、五弟刘钰头上的靳王也没什么区别,都是闲王而已。例行公事,图个好听。但是等这释王在西境过这么一遭,回来必然要加进爵位,那时候比起所有皇子们,可是就高了半头。
这刘钰着急回来,大概就是想左右父皇不要过多赏赐于刘蒨吧。
刘颐手扶在窗棂上,看水滴落在他手面上骤然溅开。他回京这两月,忙着摸清京城现状。从前的根基已断,想要修复又谈何容易?如今京城局势未明,需得赶在西番胜军回京之前部署个大概,但是急进也并非良策。如今之计,估计也只有见招拆招了。
刘钰果然比檀云估计的时间来的早些。刘颐看着迎面走来的靳王,心下了然。
刘颐这是从长寿宫出来。太皇太后今日身上爽利了不少,留他用了午膳,又留他说了会儿话,才肯放他出来。刚绕出长寿宫,便和这位五弟撞上。
刘颐看着五弟脸上的尴尬之色,心中苦笑。
虽说刘颐是已废的太子,可是说到底还是他的大哥,刘钰也不傻,面子上自然还是要过得去的。
他俩人移步到廊子边去,廊下是一片池塘,如今深秋,池中菡萏全无,空空留下一片池水,再加上露出的几块顽石,徒增萧瑟之感。
“大哥,”刘钰手扶雕花木栏,“大哥,听闻你回京来,我本是要去你宫里拜访,但你也知道宫里规矩深严,拜访我母亲尚且还要看日子。所以今日才得以向大哥问好。”他微微侧脸看刘颐神情。
刘颐心性冰冷,脸上向来不露多少神色,现在纵然是靳王话里话外带着刺,他还是平静如常,“无碍。”
毕竟在这宫里活了许多年,加上皇帝给他也派了不少差事去做,刘钰晓得,曾是这宫里尊荣无比的太子爷被拘了十年出来,看着宫里改天换地,脸上却不露抱怨之色,不是他已不抱谋权希望,便是心思深沉、难以揣测。
正百般思索之际,听得身边之人问道:“我听闻三弟将要回京,五弟你身居要职,想必早知道这事?”
似是不经意而问之,他甚至还松懈了身体倚在身旁一根廊柱上,脸上情形,倒像是真的在看这池塘秋景。
“我也是昨日才听说。打赢了西番,三哥自然得回来。今日去拜见父皇,说是……”话到这里,刘颐脸上带了微微怨怒。“父皇说,三哥十天后随军回京,眼下大约一月有余便到了。”
“哦?我还说他会快马加鞭赶回来。”
“自然不是。这遭他带了西番使者来朝圣,需得他随军陪着。”刘钰顿了顿又说:“唉,三哥这遭可是得了好,回来之后还不知道要怎么个赏赐法儿。”
“怎么个赏赐法也是应该的,身为皇子亲往阵前,可见释王忠勇。”
“是了。”听得刘钰语气已然不善。隔了一会儿,刘钰又说:“我去给皇祖母请个安,就不烦扰大哥了。”说着就带着身边的侍卫婢女顺着廊子往长寿宫去了。
刘颐转身看这个当年他离开时年纪尚幼的五弟。这个弟弟生的凤眸细眉,像他母亲。刘颐虽然久居京城之外,也得了不少京城里的消息。他这位五弟,可是真真的当得上冷酷无情这几个字,人都说五王爷阴柔,实则骨子里阴狠得很。
许是因为秋雨阴寒,再加上与刘钰在寒池边上说了会儿话,染了寒气,回到永和宫里,明婉只看见她主子脸色发红,紧蹙着眉头,似乎强忍不适。
“殿下!殿下!您这是怎么了?”明婉远远在廊下看到刘颐脸色不对,就急扑上来,要扶他进寝殿。她打小就被刘颐的母亲冯皇后派来伺候他,也算是打小一起长大,如今见了他生病,更是心焦。
刘颐半晕半醒之间,觉着自己被扶着歪在了榻上,听得明婉叫人去请太医,努力睁了眼一把拉住正给他掖被的明婉的手,嘴唇只是焦干想要说话。明婉立时就明了了他的意思,赶紧叫住人,不去太医院,换去唤清漾姑娘来。
清漾是他们在江南收到府里的,颇懂医术,虽说名头上是恪王的一个小侍婢,但算的上是府里的一个医官。叫她来,分明是不想太医院的人传出话去。
明婉在宫里也是伺候过昔日的皇后的,懂得几分道理。这样一想,便猜想这病没准是今日在长寿宫里说到了废后冯氏,王爷心生难过,天气又凉,池水寒气又重,所以这病来的如此迅疾凶猛。
她伺候了这个殿下将近二十年,晓得她家殿下性子冷,从不在人前露怯。殿下不在面上哭,却在心里落泪。当年他入了丹字狱,算是落了平阳的虎,不知受了多少刑。好不容易被太皇太后救出来,剩了半口气又被急着送去恪州路上折腾掉了半条命。在恪州南山上住下了才开始养身子,刚去的几年,心里悲愤难过,恪州天气又湿冷,喝了几年的药也不见好,直到清漾来了才有了好转。如今……明婉想起冯皇后,想起殿下,忍不住泪在眼眶子里转。
满腔伤心下,她见得清漾来诊了脉,开了药,叫一个跟着她学医的姑娘小筝去她屋里取药煎上,这才放下心来去看刘颐。耳边听得檀云跟清漾说道:“我也不晓得……进来之前还好好的,一进咱们永和宫的大门就……”“你不知道这是王爷在硬撑着呢?”这是清漾在埋怨檀云了。
她扭头看看歪在榻上的刘颐的脸色,药已经熬好,明婉正一勺一勺往他嘴里送。
“喝了药应该就无碍了。下次劝着王爷,寒雨天气,就别在外面耽搁着了……”
明婉扶着刘颐喝了药躺下,见他神色比之前轻松了许多,才给他掖好被角,留了一盏昏暗的灯,和他两个一起退到寝殿外边的小偏殿里。
清漾把小火炉点上,将剩下的药汤温在上面。药汁咕噜咕噜的响着,冒出丝丝热气,药香也氤氲了整个房间。火光照着三人的面容。明婉仔细听着寝殿里的动静:这药,是殿下半夜醒来得服下的。
清漾不走,自然檀云也不肯走。明婉见他俩还在这里,才微微笑道:“这里我来看着。清漾你也回吧,叫檀云送你。”
看清漾要推辞,她浅浅一笑说道:“夜半路滑,叫他去送吧。”
听着小偏殿里人声渐寂,刘颐才睁了眼,满头大汗落下去不少,可是实心实地的难过。他微微侧了侧身,清漾这姑娘,叫她开些可引急病的药,却没想到下手这般狠。
☆、家宴风云
刘颐这一病,就病了两日有余,第三日方才好些,总算下的来榻了。
因为病,是早已经推了庆贺成怀大捷的小国宴的。之所以叫做小国宴,是因为西域奋战的将士还未归京,待其回了京城,那一场接风宴怕不比现在风光多少。
檀云照例来早早给刘颐请安。
这两日,殿下派他做的事悄悄的多了。檀云心里明白了这病是他自己找的,也便放下心来。殿下这是假托自己生病,好得了机会好好筹谋一下,也避避释王的风头。此时朝廷里的大小官员都在琢磨着怎么巴结释王,宫里宫外都松懈的很,更不会想到防着个生病的废太子,正是他安插人手、打探消息的好时机。
只是除了这一招,还有一步闲棋。不能白白让他生这场病不是?
刘颐取手头一杯青果酒轻轻一抿,扫了一眼在席的诸位宮嫔。
这是庆贺大捷的皇帝家宴,另一个意思也是为刘钰督办粮草一事祝功。这也是尤昭仪的意思。这回刘钰的差事办的稳妥漂亮,至少面子上利落的紧。打仗胜了,他这个督办粮草的自然也得有功,但若是等得他三哥回京来再赏赐嘉奖,不说皇帝还记不记得这事情,便是记得,他的赏赐也定比三哥浅薄,比上不足,倒给自己一个不痛快。不如趁现在捞点功劳更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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