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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满弓刀 (酒痕)


  卫思宁沉声说:“别动。”他伸手把灯罩掀开,端着灯盏凑近喻旻的后颈。
  果然这红色并不是热水激出来的皮肤潮红,更类似某种颜料染上的颜色,腥红中带着些铁锈的暗沉。
  皮肉下的细小经脉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红色,浓烈又惹眼,来回交叉像是在皮肤下绣出的刺绣。
  整个画面透着股不寻常,狰狞又诡异。
  卫思宁闷声不语,指腹一一摸过去。他知道这是黄粱梦留下的。之前他看到过一次,却未留意。
  曲昀说梦魇越久这印记便会越深,若是梦魇得不到扼制,便会从后颈一直蔓延到整个后背。经脉经年累月受制,终有一日会爆裂而陨。
  到那时整个人便会变成一个手不能提重脚不能行远的废人。
  他的巴掌已经覆盖不住这个印记,有一尾红丝已经游蛇似的潜到了肩胛骨。
  卫思宁半天没有出声,喻旻回头看过去,正撞上卫思宁沉得积冰的脸,一双无甚温度的眼睛紧紧咬着他的后颈。
  喻旻脑子瞬间像是被雷劈了一般清醒过来。自后颈的印记长出来以后,他每晚都细心藏着。挑能遮挡的里衣穿,将头发束在脑后,甚至欢爱的时候都特别注意姿势。
  这印记平时颜色很淡,不仔细看很难注意到。
  每次他大汗淋漓从梦中醒来便会格外清晰,他以为它只会在自己梦魇时心绪混乱才会出现,不想原来碰着热水也会出来。
  他慌忙转过身子面对着卫思宁,动作大地溅起老高的水花,糊了两人一脸。伸手把头发拢到脑后。
  卫思宁盯着他,“遮什么遮,这时候了还不想让我看见?”
  喻旻隔着雾气看他,说:“不好看。”他探手摸了摸自己后颈,没什么特殊的触感,但他知道那里有一块丑陋又恶心的印记。
  他自己从镜子里看过一眼,就再也不敢看了,如今它只会长得更大更狰狞,也必然更叫人恶心。
  喻旻仰着头问卫思宁,“是不是好难看?”
  卫思宁拿起毛巾擦掉他脸上的水痕,边擦边道:“不难看,像朵花似的,颜色也很漂亮。”
  喻旻愣愣地任他给自己擦身子,半晌才喃喃道:“你就哄我吧。”
  他看着身下的水流继续发愣,又过了一会,又听他道:“曲昀说它完全消掉需要好多年,就算吃下解药也不行。”
  “没关系。”卫思宁说,“我觉得不难看,真的。”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喻旻看着他。“可是我讨厌它。”
  这个印记仿佛是某段记忆的提醒物,只要它存在一天,他就得陷在沼泽的淤泥里挣脱不得。
  “曲昀告诉我说你的梦魇已经得到控制,全靠的你自己。”卫思宁边说边伸手慢慢探向他的后颈,想再看看那东西,“宝贝,你怎么这么厉害啊。”
  “不是靠我自己。”喻旻努力忍着不适没有躲,等着卫思宁的手指碰上那块皮肤,“靠的是你。”
  “嗯?”卫思宁顿了顿,掌心按上印记,轻轻揉着。
  “你记不记得我有一回说梦见你死了。”
  曲昀只同他说黄粱梦会让人陷入痛苦的梦魇,并未告诉他这个梦魇是下毒人精心制造的,更没有说喻旻的梦魇是何模样。
  卫思宁短暂回忆了一瞬,确实有这回事。
  “曲昀应当不会告诉你。那段时间我每日都做那样的梦,每天你都要在我面前死一回。”
  “嘶——”喻旻觉得后颈一痛,卫思宁乍一听见,手上失控捏疼了他。
  喻旻忍着痛赶紧安慰道:“现在好多了,我已经很多天没有做梦了。”
  卫思宁张了张嘴,觉得喉头涩得慌,“这就是你的梦魇?一直都是这个?”
  喻旻将头靠在卫思宁身上。他像一个独自负重的旅人,重负难行的时候突然有人心疼地问他累不累。
  或许他固执坚持,自骄自傲不肯低头。但如果有人愿意听一听他一路行来的艰辛,他觉得也很好。
  他抓着卫思宁的手把玩,一边慢慢同他细说。
  从伽来营帐一直讲到每一次梦魇。
  “我每天都在害怕后悔。害怕你真的会在我面前没了,后悔没有早一些送你回盛京,甚至后悔同你表明心迹。如果我没有跨出这一步,或许你过得更自在。”
  卫思宁抽回手,捧起他的脸,拧着眉头糟心道:“又开始说胡话了。”
  “的确是胡话,”喻旻眨着眼道:“但也不防听一听。我还想说,你要听么?”
  卫思宁依然拧着眉,很是纠结,半晌才认命地点头:“说吧,我听听你脑子里整日都在琢磨什么。”
  卫思宁站在他身后,把他的脑袋揽到怀里。喻旻舒舒服服地靠上去,眯着眼继续说:“我当初执意抱养锦意,做好姿态给我爹看,也想给你看。”他回想着那次淮安之行,他俩回程之时谁也没有理谁,各自闹了好些天脾气。现在想想觉得当时两个人都傻得好笑,“可惜你脑子不灵光,错怪我拿孩子跟你赌气。”
  “后来我让你给锦意取字,是想让他认下你这个爹。我里里外外都考虑到了,却没料到你会替我去北疆。”
  “我这头上顶着喻家百年光耀,担着喻氏满门的安稳前程。几乎都要认命了,这辈子就在盛京城里做我的小侯爷,老了就遛马逗鸟,也是快活的一生。”喻旻说:“我做梦都想去戍边,到头来你说你替我去。你这是在往我脸上抽巴掌啊,我还不能不领这情。”
  “我哪能腆着脸一直躲在你身后。来北疆是我深思熟虑过的,我至今也不后悔。你下蔺城遇险,我第一次动送你回去的念头,连折子都拟好了,还是没舍得递上去,我想让你陪着我。”
  “初来北疆的时候我心高气傲,打了几回仗都赢了,我觉得我有能力护好你。直到你遇上雪崩险些丧命,我又动了送你回去的念头。可还是没舍得,我真怕哪天我死在外面,你来不及看我最后一眼。”
  浴桶里的水已经不往上冒热气了,喻旻的声音缓慢又低沉,仿佛在讲一个隽永又悲情的故事。
  卫思宁一直安静地听他说。
  两人依偎的身影投在简单的布艺屏风上,在这静夜里透着难掩的温情。
  “这段日子我过得很不好。”他草草几字带过,但卫思宁最是了解他,他不是那种轻易说苦的人,只要开了口,那定然是无法忍耐的痛苦。
  “我克制不住会想若梦魇成真了怎么办,”喻旻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想出来,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卫思宁心上渐渐爬上一层细密的疼痛,扎得他声音都有些抖,“所以你才问我对吗?”
  “嗯,我想知道若死的是我,你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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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出战
  喻旻突然意识到,面对卫思宁的时候他是这样小气又偏执。甚至不能容忍卫思宁的生活里再出现一个别的什么人,即使他不在了。
  偏执到他死了也要拉着卫思宁一起坠地狱,而卫思宁也甘愿。
  他似乎就是得了这个承诺之后才生出了盔甲,梦魇于他而言也不再是血淋淋的深渊,至少在深渊的尽头他得以望见些许天光。
  我死了,你随我一起。
  你不在了,那我也不会在。
  ——————
  戈壁的夜晚大多是晴朗的,满天星河又大又亮,像是在天际生出的一条珍珠河,整个营区一把火不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喻旻沐浴完便钻了被窝,懒怠得什么也不想做。卫思宁坐在床头替他批急需的几本折子,他便裹在被子里,将头枕在卫思宁腿上,露出一双黑溜粲然的眼睛看着卫思宁。
  卫思宁腾出一只手去玩他的耳垂,“上次梦魇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喻旻说,“挺久了。只是偶尔疲累心绪繁杂的时候才会有,吃着曲昀给的药没什么大问题的。”
  卫思宁嗯了一声,接着说,“下次再做梦要告诉我。若什么事都要你自己来扛,还要我做什么。”
  喻旻吸了一口他身上的味道,愉悦地点头,“好。”
  他是个主意大过天的人,自小就不爱靠着谁,父母也不曾求过几回。此刻突然觉得偶尔在卫思宁面前示弱一些也挺好。
  卫思宁看到最后一张折子,神色不觉有些疑惑,“为何现在要转移辎重?”
  喻旻翻了个身,脑袋平搁在他腿上,“邺城不能这么守下去了。守城战虽伤亡少,却并非长久之计,要把柔然军隔绝在固阳关外咱们必须要出去打。”
  辎重转移的折子已经拟定递上来了,想来战略部署已经商议好。意味着大军不日就要离开邺城,去往更远的戈壁深处,没有城池为依托,战事将会更艰难。
  喻旻抬手摸他的脸,描着他的眉眼,说“你回武川吧。”
  还未等卫思宁出言反对他紧接着又道:“我不是故意要将你留下,以后都不会这样做。大军在外作战,少不得要武川军策应。郭将军持重有余果敢不足,我担心关键时候会坏事。所以武川城里要留一个咱们的人,这个人还得在郭将军跟前说得上话。”他看着卫思宁,“林悦得跟着我,杨云太年轻,就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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