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妃脾气娇纵,听信流言不管不顾地把人撵走,却恰恰证明她不是凶手。”夏云泽掰着手指,耐心分析,“若想要小连的命,自然有更隐秘的法子,她不避忌宫人,正是因为她根本没想到小连会死。”
结果小连溺水身亡,萧明暄震怒之下把他哥打得不成人样,宸妃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既怕母子失和,又怕引人猜疑,慌慌张张地要堵住宫人嘴,皇帝出于偏爱,也为了消除隐患,干脆把在场的宫人都打杀了。
萧明暄眼神错愕,一脸三观碎裂的表情,低喃道:“父皇竟然如此……不仁……”
上位者的疏忽,却要无辜之人以命相抵,这世上哪有什么公道可言?
他想起当年跑到御书房求父皇开恩的时候,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父说过的话——
一个小玩意也值当你们兄弟两个离心离德?打发了便是。
难道做一个帝王,都要无心无情到视人命如草芥?
他突然分外沮丧,头一次觉得大位不争也罢。
草原上的男儿生来就该屠龙搏虎,用最残忍的手段将敌人碾成齑粉,却不愿意向手无寸铁的羔羊举起屠刀。
萧明暄看向太子,就见他哥也是一副心神俱失、魂不守舍的样子。
以前最瞧不上他这优柔寡断的温吞相,现在竟莫名生出几分亲近。
萧明玥虽然耍过不少给人添堵的小手段,到底没有把他往死里祸害,终究还是心软。
如果他登上皇位,也会变得像父皇那般杀伐决断、冷酷无情吗?
他摇了摇头,父皇并非冷酷,而是因为私爱宸妃才对宫人痛下杀手。
可为什么对他们兄弟与小连的情谊不能见容呢?
难道只有掌握了至高无上的皇权,才能够为所欲为?
太子哥哥也是这么想的吗?他是为了获得凉国的支持才委身呼延凛的吗?
这么一想,好像也有点可怜。
他之前不该说那些话的,落井下石算什么英雄好汉?
萧明玥迎上他的视线,目光温和似水,就是说出口的话不中听:“怎么,你是打算为当年不辨是非就动手殴兄之事向我认罪悔过?”
兄弟一开口,情分不如狗。
萧明暄甩他一记眼刀,把在郴国搜出的书信拍到他面前,问:“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萧明玥拿起来翻阅,越看越恐慌,低叫道:“你问我我问谁?这东西哪来的?”
又是他的字迹他的私章,内容却触目惊心,不仅字里行间流露出对萧明暄的恨意,最后一封更是直接要求阅信人在京中动手,让他这个混蛋弟弟横死他乡。
夏云泽及时接过话头,把萧明暄在郴国的遭遇简略陈述了一遍,太子闻言大惊失色,像炸了毛的猫一般跳起来,叫道:“我与你那朋友素无往来,焉敢委以重任?再说就算我要他取你狗命,也不会留下书信做把柄啊!”
这么明显的破绽,他弟弟竟然看不出来,还敢兴师问罪,简直其蠢如猪!
萧明玥一时委屈得不行,觉得这小子狗眼看人低,把自己看得与他一样颟顸,真是奇耻大辱。
“你是要气死我!”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再维持不住斯文儒雅的气度,对着他弟一通狂喷:“一天到晚舞刀弄枪,胸无点墨!在太师眼皮子底下打瞌睡,多读几页书好像能要了你的命,从小就糊里糊涂,大了更不明事理!长着一颗脑袋当摆设吗?这么个小把戏都能把你骗得团团转!出去莫说你是我弟弟,我怕别人以为我同你一样蠢!”
萧明暄被吼懵了,不知道哪里戳着他哥的肺管子,让这个向来柔奸成性的温吞水改弦更张,比太师还会嚷。
他哥以前哪有这个胆子?明明被自己挑衅的时候都要打个太极能避则避啊!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骂回去还是该打回去。
论骂人他比不上这个饱读诗书的酸儒,可要对他哥饱以老拳呢,又实在下不了手。
啧!我是怕一不小心把他打死了,可不是于心不忍啊!
所向披靡的萧明暄头一次在菜鸡互啄中被全面碾压,最后只能弱弱地挤出一句:“你吃了火药了?”
夏云泽看着太子一脸愤懑,也有点摸不透对方的想法。
好像误会他蠢比误会他坏更让萧明玥难以忍受?
算了,小仙男的脑回路,他一介凡人理解不了。
不过能直白坦荡地吐露胸中所想,不再阴阳怪气地明嘲暗讽,这无疑是破冰的开始。
他们两个都朝对方走出了第一步,要放到以前,萧明玥才不会梗着脖子跟他弟硬碰硬,萧明暄更没耐性听他哥叨比叨比。
夏云泽心中甚慰,继续发挥调解员职能,把太子两年前东献山遇险的事讲了一遍。
这回轮到萧明暄反攻倒算:“哥哥也是忒瞧得起自己,就你那病弱娇躯,连马都骑不好,我动动小指就能捺死你,还能把尸体伪装成不慎落马摔断脖子的模样,用得着派刺客?一群刺客非但没弄死你还被你的野……林中异兽取了性命,啧啧!我手下哪有这样的草包?”
萧明玥被他嘲得脸蛋一阵红一阵白,把手里的奶皮饼捏出一串坑洞。
然而这狗东西虽狂妄,说得却有道理,当着下人的面也没忘了管住嘴巴,一句“野汉子”硬生生拗成林中异兽,真是难为这个粗坯了。
他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看那张狂妄自大的蠢脸。
夏云泽确定三方会谈取得了初步进展,就把所有书信一字摆开,逐页分析:“咱们先看给小连的这封,钩折柔婉,笔锋轻盈,虽然为模仿十岁小孩的字迹刻意放缓了落笔,但仍能看出笔墨娴熟,还带着点秀气,极有可能出自女子之手。”
他又指向写给萧明暄前挚友的信,对何公公说:“去书房取太子墨宝来。”
努力缩着脖子当背景的何公公打了个激灵,应声往外跑,林公公羡慕地看了他一眼,又往花瓶后面挪了挪。
何公公取来太子新抄的《孝经》,恭恭敬敬递上去,然后一扯林公公的衣袖打算告退,却被太子妃抬手唤住:“既是主子的身边人,你们也跟着听听,无须回避。”
两位公公垂首应是,往前凑了凑,听太子妃细细分说:“太子成年之后的字迹更显端正严谨,这信上虽极力模仿太子的遣词造句,落笔也方正规整,乍一看与你的字体一般无二,但是仔细看来,运笔更为平稳,回锋厚重,力透纸背,写信的人多半是个男子,且腕力远胜于你。”
几双眼睛瞪得溜圆,眨也不眨地盯着纸页,一开始都看不出什么分别,经夏云泽这么一讲解,再瞧就明显不一样了。
“奴婢眼拙,幸得太子妃赐教,这才看出内里乾坤。”林公公最先回过神来,猛拍马屁,“太子妃真是秀外慧中,怎么就能瞧出咱们看不透的玄机来?”
夏云泽呵呵一笑,心想你要从小学到高三,十几年模仿父母笔迹签名签阅还写阅卷感想,你也可以的。
“可是我的私章……”太子洗清了嫌疑,眉头还是拧成一团,后背一阵阵恶寒,“向来都是收在书房里,并没有遗失过啊!”
“仿刻一枚也不是多难的事。”夏云泽没好意思说给他一个萝卜他也能刻,但这些都是小事,重要的是:“小连的事暂且搁置,现在当务之急是提防有人再对你们兄弟下毒手并栽赃陷害。”
“不应该先查出杀害小连的真凶吗?”萧明暄也皱起眉,手指捏得咔咔作响,十来年的怨怼原来都怨错了人,让他悔愧之余,恨不得立刻把真凶揪出来矬骨扬灰。
“这个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关系?”夏云泽困惑地看了他一眼,看得萧明暄满头雾水,问:“你今天晚上不是要为我们解惑吗?”
萧明玥也跟着点头,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他。
夏云泽拍案而起,想拧开这两兄弟的天灵盖。
“我费了这么多口水,你们都听到狗肚子里去啦?”他也豁出去了,当着下人的面直接开怼,“端王可明白小连不是太子和顺妃害死的?”
萧明暄下意识地点头,夏云泽又转向太子,凶巴巴地问:“太子也相信宸妃和端王不是真凶?”
萧明玥往后缩了一下,生怕口水喷到自己身上,也点头答是。
“那你们就兄弟齐心,自己去查啊!”他差点对月狼嚎,感叹想当咸鱼这么难,“以前你们见面就掐,还要互相扯后腿,我夹在中间像哄祖宗一样谁也不敢怠慢,现在既然冰释前嫌,查清楚当年的旧事难道不是你们分内之责吗?怎么还想推给我,是想累死我?”
兄弟俩齐齐摇头,异口同声:“不敢,不敢。”
夏云泽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自觉功德圆满,人困马乏,晃晃悠悠地往外走:“我去睡啦!这次围猎恐怕危机重重,你们自己慢慢商量吧。”
岐国的宫斗大戏与他无关,他只想当个不沾锅,每天吃饱喝足勤锻炼,争取早日练成胸大无脑的小壮男。
“公主留步。”
“小皇嫂别走。”
夏云泽被兄弟俩叫住,呵欠连天,困得眼角泛泪花,不悦地回头瞪他们:“怎么,难道你们两个大老爷们就办不成事?非要拴在我的裙带子上不成?出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