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本就是他心中的神祗,无论赏还是罚,他都甘之如饴。
第五章
柴房虽不至于阴冷潮湿,然而终是无法住人的环境,四周堆满了平日要用的木头草秆,灰尘肉眼可见,墙角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蛛网,唯一能落脚的地方,不过是一块可作为床板的木头块。
杨三来时带了一层铺盖,他用角落的扫帚扫净了木头块上的灰尘,跪着将铺盖铺在木头块上,勉强做成了能睡下的床铺。
杨三仰头躺下,盯着柴房的顶端,半晌又觉无聊,从怀中掏出了一块下人身上少见的红线金丝勾勒穿成的钱袋,默默地看。
钱袋的边角呈现出明显的磨损痕迹,布料上的金丝已不复往日的光泽,不难看出这是一件年岁已久的物事。
钱袋空荡荡的,内里没有任何俗物,杨三带在身边,并非想要使用它,而是念记。
这枚钱袋,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三少爷在他心中无法挪移的地位。
三少爷不仅是他仰慕、视为天神之人,同时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故事说来也是俗套,不过是那年北边饥荒遍地,杨三满心侠义,倾囊相助,怎会料到瘟疫伴随着饥荒而来,他与众人前行至此,途中遇到了多少的为难,即便自幼习武,久日不曾进食的饥饿早就令他骨瘦如柴,强撑的这一口气在还未进入京城之时差点就断了,若不是遇到了傅云兮,他的生命早在那时便结束了。
老天爷设定了他与傅云兮终将要相遇,让傅云兮蛮横地盘踞在他心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相信这就是他命中的定数。江湖人最注重知恩图报,傅云兮救了他的命,那就一命还一命,他将自己的下半生,早就交给了三少爷。
初时,他只当自己的一腔热血不过是救恩之情无以为报,他靠着傅三少给予的这一袋银两生存下来,暗中保护着傅三少。然则当他再度面对江湖人士的邀请,甚至面对武林盟投来的橄榄枝之际,却猛然意识到,他已在京城扎根,他无法让傅云兮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异样的情感告诉他,他想做的并非只是报恩,还有更多数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所在。
此心安处是吾乡。傅云兮在的地方,他才能活着。
杨三花了很多时间,去探究、去验证这无法被世人容纳的情感,他生来做的都是宣扬正义之事,他是一个正道人士,他是一位大侠,这样的情感终究是歪门邪道,但他遏制不住,就像是饮了毒,有了瘾,无从解释,无法脱逃。
随着时间,杨三无法消除这份念想,只得接受了这样的自己。
执念尚不过如此,他并非对傅云兮别无所求,能在傅三少的身边,便是他最强烈的妄念。
人一旦有了妄,入了痴,着了魔,一生便被锁住了。
“杨三,睡了么?”
正当杨三陷入妄念之中,柴房门外响起了小丫鬟的声音。杨三起身,应道:“没有。姑娘有何事?”
小丫鬟声音压低了几分,说:“厨房那边托我给你送晚膳来了。”
听闻此言,杨三只觉非常意外,明明他还在处罚期,怎还会有此待遇?尽管内心满腹疑问,杨三还是去开了门,果真见小丫鬟端着饭菜候在门口,他忙接过饭菜,端在手中。
小丫鬟冲他眨眨眼,说:“还是热乎的呢。”
杨三仍有疑惑,但脱口而出的,还是关于傅三少的事,“三少爷他……好好涂药了吗?”
小丫鬟苦着脸说:“药是涂了,可三少爷一直嫌弃我和青禾姐姐手法不好呢。青禾姐姐就顺势在三少爷面前念叨了你几句,这不是,三少爷专门托我来给你送饭来啦。”
杨三一惊,有些不可置信,但随即想到傅三少的性格,随即垂下了眼睑,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青涩的笑容。
小丫鬟哪曾见过杨三露出这样的神情,捂着嘴瞪大了眼睛,好一阵子都说不出话来。
最心动不过铁汉绕指柔,小丫鬟感到胸腔的心脏狠狠地跳动了一下,忙别过脸去,让凉风吹拂发烫的脸,逐渐打断一晃而过的不堪念头。
杨三见小丫鬟吃惊的举动,敛了嘴角的笑意,生硬道:“谢谢你,也替我谢谢青禾。”
小丫鬟还未回过神,就见杨三转身进了屋内,她匆忙补充几句道:“饭吃完了将碗碟放在屋前就好,明早我再来收拾。三少爷的药,你无须担心,我和青禾姐姐会好好盯着的。还有……还有……三少爷只是一时气在头上,等三少爷气消了,你定能出来了。”
杨三“嗯”了一声,和小丫鬟道了再见,将柴房的门再度关上。
他现在的表情,不再适合见任何人,初时的笑意已褪,但心还是暖的。明明罚他来柴房面壁思过的人就是三少爷,可是令他心脏这般雀跃欣喜的也是三少爷。
他的三少爷还是他的三少爷。
即便遭遇了这般痛苦之事,傅三少内心的暖意仍然在。
傅三少无法对程宛霏宣泄愤怒,却又憋不住心中的气愤,故而就他的言行不妥之事撒出了这把火。
踹他的那一脚一点并不痛,不光是他是习武之人、皮糙肉厚,抬脚的瞬间,他便知道三少爷怕真的伤害到了他收敛了气力。
罚他去柴房的决定也不重,若是别的府中的下人,像他这般自作主张,定然要遭受割舌之罪,况且他的三少爷心软到连饿他一餐都做不到。
府上总有人觉得三少爷任性多娇,时常飞扬跋扈,在外人面前才会收敛良多。但若是一个人一直以两面示人,定有纰漏之处,长此以往,就会叫人很快看出,然则京城对于傅三少的美誉远远多过于纨绔子弟直言,这一点充分说明他的三少爷,是真正的翩翩世公子,是真正的良人。
柴房没有桌椅,杨三将饭菜放在了地板上,就蹲下的姿势吃了起来。
明明不过是最普通的、给下人准备的饭菜,吃在嘴里却是珍馐盛宴。不,就连珍馐盛宴,也无法与之媲美。
杨三又笑了,笑得鼻翼间都有些发酸,既温暖又难过的情绪,徜徉在他的血液里,缓缓地流动着。
第六章
见到了程宛霏,傅云兮翻来覆去,烦虑之绪缠绕于心,令他一夜未有好眠,睡得很浅。大丫鬟清晨为他端来洗漱水之际,他困意虽然褪去,然则头颅仍旧隐隐泛痛。
青禾自小便随在傅三少跟侧,一见傅三少俊眉蹙起,薄唇微抿的模样,就晓得他又犯头疼症了,低声询问道:“三少爷,需要奴婢给您按按吗?”
傅云兮伸手开始洗漱,温水浸湿了自己的脸庞,让他清醒了几分。即便是贴身丫鬟,他也不想让人过多注视他脸上的可怖痕迹。
思及此处,傅云兮想到了杨三,开口问:“杨三呢?”
青禾低头轻声应道:“还在柴房呢。”
傅云兮的眉峰蹙得更加厉害,默了片刻,道:“唤他出来,就说爷头痛。”
青禾应下,服侍完傅三少洗漱,亲自前往柴房将杨三带了出来。
杨三听闻三少爷头疼,就知道傅三少昨夜定是没好好睡觉,于是脚步急切了些,很快就来到了傅云兮面前。
傅云兮正在闭目养神,若上好绒毛般光泽流连的眉毛还纠结着,杨三心脏抽插一下,自是为三少爷的头疼而痛上了几分。
“爷,让小的为您按按吧。”
杨三低眉顺眼的样子,让傅云兮看了颇为舒心,特意换了一个躺着舒服的姿势,朝杨三勾了勾手。
杨三盯着那只五指修长的手,似青葱如白玉,像雨后新出的笋芽尖儿,勾得他心魂往之。他在傅三少床榻边上落了座,轻声说了一句冒犯了,就将傅三少的头发帘撩开,粗糙且布满后茧的指腹落在了傅云兮的太阳穴上。
傅云兮鼻头一皱,不满地睁眼给了杨三一眼刀,“你这奴仆的手,还真是糙得狠。”
杨三动作一顿,悄然想要移开自己的手,动作窘迫地停滞在原处。
“停什么停?爷又不是细皮嫩肉的黄花闺女,你给爷按得舒服了,便是了。”傅三少的红唇微启,声音中缱绻了几分刚睡醒的沙哑感,伴随着三少爷素来傲气十足的声线,传到了杨三的耳窝里去,生生添了几分既骄又娇的绵绵感。
杨三喉头一紧,眉目不自觉地柔和了,指腹开始轻柔又不乏有力度的按捻着,轻声对傅三少说:“爷不嫌弃小的就是。”
傅云兮轻哼一声,重新又闭了眼,道:“你可别忘记你还在受罚中,多给爷使点劲。”
杨三“嗯”了一声,细看了傅云兮右颊的红斑。也不知是否是这些时日每日都要面对这些红斑的缘故,他只觉这些红斑不如一开始那般令他难以接受了,此时看了,反倒是觉得这些红斑也掩盖不住三少爷的俊美,有这红斑的三少爷,任这天下还有别的美男子,仍旧是比不过。
“最近……府上可有什么新鲜事发生?”傅云兮问。
杨三答:“大少爷在朝廷上又得了嘉奖,老爷还在云州商谈,除此之外,府上与旧日没有什么不同。”
杨三刻意避开了府上如今最热闹的一件事,那便是筹办二少爷和相府之女程宛霏的婚礼。就算他不说,三少爷也明白,只要他不说,至少三少爷不再会像昨日那般外露的发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