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兮瞥了杨三一眼,阖上手中的册子,眼皮耷拉下来,凝视着瓷碗中的乌黑液体。
因久病卧床,傅云兮时常散发示人,如墨黑发倾下,落于衣裳间,有几束发丝摇摇晃晃,迎上了自半掩的窗叶缝隙处泄入的日光,金光涟漪,勾得杨三的目光流连。
饶是杨三失神观察了这般久,三少爷仍然未有下一步动作,还望着瓷碗中的药液。
杨三知晓三少爷最不喜苦味,于是将早已准备好的蜜饯从怀中掏出,放在了瓷碗旁边,“爷,小的特意去城南蜜锦铺里买了些果脯。”
他也不提这些蜜饯就是为了待会三少爷服药之后消消口中的苦味,每一次递上的皆是种类不同或者是铺子不同的蜜饯果脯,只当是给三少爷寻些乐子。
傅云兮又不是傻子,怎会不知这奴的小心思。他支起身子,伸手端起瓷碗将药液一饮而尽,随即迅速地挑选了一样果脯,塞进嘴里咀嚼。
“嗯。”傅云兮轻呼了一声,方才因饮药而郁结的眉心,登时便熨帖了。
杨三垂头低眉地站在美人榻一侧,因三少爷坐着,他站着,即便是垂着头,也将三少爷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还有那正张张合合着、鲜嫩红艳的唇。
曾有大胆豪放的女子不矜持地直言,若能被三少爷一亲芳泽,她便是死而无憾。
那唇若是亲吻上去,定然是柔软,定能让皮肉酥麻。
杨三的眼神晦暗起来,见三少爷又塞了一块果脯进嘴,他便又贪婪地多看了三少爷一眼。
那女子终是贪心了些许,对他而言,能在傅三少的身侧服侍,还能看到旁人绝无可能看到的场景,这一生,才真的是了无遗憾。
药喝完了,果脯也吃完了,杨三收拾了下碗碟,欲转身离开。
许是果脯太合心意,傅云兮难得有了与人交谈的心思,开口朝杨三说:“蜜锦铺这新出的口味还算不错,还有上次的梅子干……”
杨三接话道:“是老字号徐记的招牌果脯。”
傅云兮点点头,仰头看了杨三一眼,那眼里闪耀着几分兴致起来的光芒,“没想到你这奴,还是个懂吃的。”
杨三微微躬身,倒不知道如何接这话了。
他哪里懂什么吃食零嘴,无非只是想三少爷开心罢了。
沉默了会,气氛冷了下来,傅云兮轻声说道:“倒是为我费心了。”
说罢,傅云兮垂下了眼,突如其来的兴致猛地被抽离,整个人又卧回了美人榻上,微眯起眼,对杨三说道:“爷困了,下去吧。”
杨三抬头望他,拿了条薄毛毯,盖在三少爷的腿上,“爷好好休息,小的就在外室候着,有何事尽管吩咐就是。”
傅云兮没动作,眼睛这次是完全闭上了。
杨三重新端起碗碟,轻手轻脚地离开屋内,为三少爷关上了门。
门外候着管理三少爷院子的主管事,也是从三少爷幼年就开始服侍的大丫鬟青禾。
青禾接过杨三手中的碗碟,赞赏道:“还是你有办法,能哄得三少爷这么快就能喝了药。”
杨三不擅于同人搭话,轻摇了摇头。
青禾像是知晓杨三的性子一般,丝毫没有计较,“我来收拾就好,晚间记得给三少爷上药。”
光是内服药自然是不够的,万翎还特意调制了一盒外涂的药膏,存放在阴凉之处,待太阳下山之际,还得给三少爷的脸上上药。
杨三点点头,“麻烦主管事了,小的记得。”
语毕,杨三又转身去往外室。
青禾望着杨三挺拔高大的背影,叹了口气。
旁边的小丫鬟接过青禾手中的碗碟,不解地问:“青禾姐姐,为何你对杨三这样客气?”
青禾道:“别人不知万大夫为何登门为三少爷治脸,我是知晓的。这杨三,也不知从哪儿攀了关系,得知万大夫就爱咱们京城的李子酒,寻了品相绝佳的李子酒,托人给了万大夫,又求了万大夫许多时日,最终万大夫被杨三的诚意感动,便登门为咱们少爷治病。”
小丫鬟惊讶,“原来是这样一出……”
青禾又补充说:“你别听我说得轻巧,那李子酒也并非是能轻易寻来的。杨三不过只是傅家的仆从,却甘心付出如此之多,我来傅府已久,见过多少下人,唯有他对三少爷的真心诚意,无能人及。”
小丫鬟听闻青禾的语气严肃,心下顿时对杨三肃然起敬,喃喃几句道:“三少爷的脸会好的。”
青禾点头,她自是希望如此,正如杨三的希望一样。
第三章
若是祈祷与希望能在瞬时见成效,那又何须承受心慕之人的背弃之痛。
尽管在面容初时被毁之时,便得到了相府传来要求与三少爷退婚的消息,但那终归是他人之词,隔了层屏障,不如亲眼所见更真实彻底。
傅云兮躺了一月有余,筋骨都酥软了,万翎见其情绪不妙,勒令其多出来走动,别让脸上尚未愈合的红斑再度长出脓疮。
万翎之前给的药膏甚是有效,红斑已然稳定,长此以往,淡化或者褪去都不是问题。杨三还从万翎那儿学了一套按摩脸部穴位的方法,每日为三少爷上药之际,都会适当的按摩一番。
三少爷素来懂得享受,本来一开始无法接受杨三这般直接地面对自己的脸颊,但是拗不过杨三的字字富有诚意的恳求直言,又被杨三的这套按摩脸部穴位的手法折服,在对于为右颊上药这事,也没有当初的排斥,对杨三这个奴仆似是较从前更亲近了几分。
即便傅云兮接受自己半边脸已毁的事实,但却无法真切的面对右颊的可怖,故而自事情发生之后,傅三少的屋内从未见过镜子,就连装有水的器皿都甚少出现在房间内。如今万翎让他出来行走,岂不是让他右颊的可怖曝光于众人瞳目之中,他自是不愿,内心的这道坎怎么也是垮不去。
二夫人听了万大夫的建议,来傅云兮房间哭诉了好几天,然则傅三少自小便是任性多娇,从来是别人顺他的意,再加上心病难愈,脾气更躁了几分,他不乐意出门,即使二夫人这般哭闹、好说歹说,他也无动于衷,甚至能做到闭门不见。
闹了几日,傅云兮这边一点也没松动,杨三每日都跟着二夫人一般着急,只恨自己身份有限,人微言轻,话语的份量都掀不起三少爷内心一丝波澜。
万翎几番强调其之重要性,无奈之下,杨三采用了决绝的办法,用了蛮横的武力,将三少爷背出了门。
二夫人见这下人如此孔武有力,一时之间竟忘了责怪他不和礼节的举措。
“小的冒犯了,但恳请三少爷听听万大夫的建议。”
杨三托着三少爷的臀,后背贴着三少爷的前胸,脖上还缠绕了三少爷为了以防跌倒又因害怕悬空之感的伸出的手,整个身躯都是紧绷的,同时,还叫嚣着异常的兴奋。
傅云兮只觉自己的身体腾空而起,待到杨三将他背起,他才反应过来,整个人甚是恼怒,本就布满了红斑的右颊,红得更艳了。他气得一直用拳头捶打着杨三的背,嘴中囔囔道:“你这下人,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把我背起来!快放我下来!”
杨三并不觉得疼,病卧之人的气力,又有多少?三少爷这几拳下去,反叫他浑身酥麻,心中恨不得再叫三少爷多来上几拳。
青禾在旁边亦是紧张无头绪,只得手慌脚乱的在旁边跟着,“杨三,你小心点,别颠着少爷了。”
“快将我放下来!你这该死的奴仆!”傅云兮气恼地憋红了脸,他的动作也不敢太大,一有不慎,跌落下去了,那他的屁股可要开花!
“若是少爷答应小的听万大夫的话,出来走走,小的就把爷放下来。”杨三头一次违抗了傅三少的命令,未曾想过是这样的境况。
青禾在边上劝着三少爷,“三少爷,你快答应杨三吧,小心跌着了……”
“杨三,你信不信待会你把我放下来之后,我立刻将你关进东面的柴房!”傅云兮在上面颠的厉害,双腿想要乱踹,可是被杨三一双强健有力的臂膀紧紧锁住,不光无法轻易挣开,他每挣扎乱动一次,身子都会往下一倾,悬空的感觉可不好受!
“若是三少爷能答应小的刚才所说,等小的将爷放下来之后,爷你在处罚小的,也不迟。”杨三狠了心,直接道。
傅云兮哪被人这般威胁过,而这威胁他也明白是为了他好,折腾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口上答应了。
杨三问:“少爷此话当真?”
傅云兮被颠得受不了,用这一月以来从未有过的音量,大声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自然是当真的!你这奴仆,快将我放下来。”
收下傅三少的诺言,杨三二话不说,立刻将他放下,二夫人这才从混乱中上前,哭得脸上的胭脂都花了,“儿啊,你得乖乖听万大夫的话啊。”
傅云兮拍拍衣裳的褶皱,瞪了杨三一眼,见娘亲这般姿态,心中终归是不好受的,忙不迭牵起娘亲的手,降了语调,说:“娘,今日我陪您走走。”
二夫人见傅云兮决定踏出房门,心下对杨三生了感激之情,但并表露良多,只是对杨三点了点头,便带着她的宝贝儿子去庭院散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