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孟虞却懒得回他调笑。
他的眼风斜过季云崔,幽幽瞪他一眼,只催促道:“堂堂定国将军长子,骠骑军中稗将,羡慕一个小贼,说出去你也不怕人笑话。废话这么多,还说不说正事了?”
“说,说,说,”见沈孟虞略有些不耐烦,季云崔也收了调笑,肃容将今日约他来见面的缘由吐露出来,“安定伯那边有消息了。老伯爷的意思是暂作壁上观,不过若我们真能寻到证据,证明今上与先帝之死有关,那么他愿借手下亲兵一千,玉成此事。”
沈孟虞点头:“嗯,还有呢?”
季云崔接着道:“宁国侯和威化将军那边的意思也都差不多,其实只要我们手上能拿到证据,策反这些心中有气的武将也不难。至于商王那边,我在豫州任上这半年间偶有接触,但就我的观察与旁人传言来说,商王生性暴戾,刚愎自用,实非可掌天下之人。”
“那我们或许应该感谢龙椅上那位,为了提拔心腹宠臣,重文轻武。”
沈孟虞冷笑一声,蹲下身,一边伸手拂去础柱雕刻的莲瓣上沾污的淤泥,一边也将自己这段日子奔走的结果告知季云崔。
“我这边情况也与你仿佛。鲁王长居帝京,性格怯懦,胆小怕事,我与他府中长史略有往来,旁敲侧击打探过,看不出鲁王有雄才大略之心,应也无意帝位。
季云崔在一旁看着沈孟虞动作辛苦,索性从躞蹀带上摘了把随身的小刀递给他,助他清理淤泥。
他寻思了一下,试探着问道:“那小太子呢?你教了他这么些年,他的性子,总该是最合你心意的吧?”
“太子啊……”沈孟虞接过刀,一边刮泥,一边摇了摇头,“是,他的秉性气度都适合接过帝位,只是年龄尚稚,那位又不看重他,在朝中没有名望,怕是难以服众。”
在沈孟虞话音落下的同时,莲瓣上的淤泥已经被他迅速清理干净。
他放下刀,又从地上拾起一块本该镶嵌在莲心的碎石,比对着楔口的位置将其重新嵌回去,双手合十,一边祝祷一边补充道:“况且……若那位真是暗害先帝的幕后之人,此事一出,那太子也就不再是太子,若我们想匡扶一个普通宗室子弟荣登大宝,也非易事。”
季云崔却比沈孟虞乐观许多。
他伸出一手,在那清理干净的莲台上摸了一下,漫不经心地道:“无妨,反正我们现下也只是在寻人谋划,离举事之日尚远。再说了,此事光你我二人合计,人单力薄,必要时也可稍稍向太子身后母族陈氏透露些风声。”
“皇后失宠,今上有废立之心,陈氏族人又哪里有肯忍气吞声、甘为他人附庸的道理?”
“陈氏……”
沈孟虞闻言,叹息一声。
他双眼微阖,似在说陈氏一族,又似在说这天下众人,其间千种世情,终归一声佛偈:“仇敌可化为友,至亲亦可为敌,只要心中有一丝不信,为牟求权力富贵,转眼便能落井下石……一念善生,一念恶起,贪嗔痴怒,愚者何人?唉,阿弥陀佛。”
季云崔不信佛祖,沈孟虞以佛理喻敌友之辨,他接不上话,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又过了半晌,他才一边感叹着一边玩笑道:“能得全心信任的,恐怕只有至亲和所爱之人吧。就好像你我之间,我猜你定没有全心信任我,不过这样我倒更加放心。”
“放心我对你不感兴趣吗?你这金贴得可真够厚的。”沈孟虞被季云崔这一打岔,也没心思继续神游参禅,而是睁开眼,借着嘴皮子利索回敬他一句。
不过他生性凉薄,与季云崔虽是竹马之交的挚友,但也有许多话说不出口,当下便没有反驳他话中观点,也算是默认了这个事实。
“罢了,不说这个,”沈孟虞站起身,他抬头望向头顶已不再悬于正中的日头,无奈地向季云崔求助,“待会儿回城,我要蹭一段你季小将军的马车。”
“嗯?”季云崔奇道,“我记得我来时章伯他们就已经先到了,你不是让他去请了白度禅师后在偏门等你吗?怎么,出状况了?”
沈孟虞一边向丛林外走,一边回答:“没有,只是我让章伯他们先送人回去而已。”
“送人……莫不是那偷香窃玉的小贼?”季云崔跟在他身后,回忆起先前沈孟虞说过路遇小贼的那件事,一下子明白过来,“那小贼是什么人?你缘何如此看重他?”
沈孟虞方才只听了方祈寥寥数言,将人带回马车的那一路上方祈又在埋头生闷气,拒绝回答他的问题。
他不好将这自己都不敢完全确定的事告诉季云崔,也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道:“他是什么人,我还需要回去试试才能完全确定。”
“这样……那我就等你的消息了。”季云崔漫应一声,没有继续追问。
沈孟虞走在季云崔前头,本以为此事就此揭过,然而过了半晌,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笑,却是季小将军耐不住气氛沉默,调笑之心忽起,又拿此事来打趣他。
季云崔立在竹林间,故意掐起嗓子,脸上作哀愁状。
他一手翘起兰花指,一手点着前头沈孟虞的背影,咿咿呀呀地开始唱戏:“哎呀呀,也不知那小贼如何就入了你沈家大郎的眼,莫非这天底下最俊俏的郎君也要染上断袖之癖?噫吁嚱,那可教这金陵城中十万女儿家如何是好呀!”
季云崔之母曾是春华班当红的伶人,季云崔自小耳濡目染,也爱往那戏班子里厮混。
他不仅精通唱腔扮相,偶尔还能挥笔运毫,写一段流传市井的本子出来,沈孟虞作为经常被他编排进故事中的主角,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故他只是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丢下季云崔一个身长八尺的魁梧大汉在后头佯装西子捧心,眼不见心不烦。
沈孟虞头也不抬地回呛道:“你想多了,我又不是你。再说了,这金陵城的女儿家关我何事?便是她们想嫁我,只怕我头上那克妻一名也足以令她们的双亲望而却步,你这戏本子编得实在太糟。”
季云崔一人入戏,无人欣赏,无奈之下也只得收了扮相,快步追上来。
他拨开身畔竹枝,与沈孟虞并肩而行。只是走着走着,终究还是没忍住对沈孟虞的不解风情抱怨几句。
季云崔的兰花指这一回直接点在了沈孟虞身上:“呔,你这个一心皈依佛门的居士,哪里懂我等凡人口味。你不知,世人最喜欢的,不是如花美眷恩爱缠绵,而是痴男怨女分分合合,这情爱之事,非得要一波三折才算有趣。你若没有这克妻的名头,只怕这一城少女还不知你是谁呢!”
“知与不知,有分别吗?”沈孟虞的反应却只剩下冷淡。
眼见那后寺朱墙遥遥在望,他懒得与季云崔就这等闲事瞎扯,直接加快脚步。
直到二人接近墙外停着的马车,季云崔上前一步,也不见他高喊,而是直接一声长啸,在惊飞树上栖息的那几只雀鸟同时,唤醒车中小憩的少年。
沈孟虞站在季云崔身后,他看着那贪睡的少年手忙脚乱地从车厢里爬出来,迷迷糊糊地抓了缰绳就要赶马,不知怎的,心中忽然掠过小贼狡猾机灵的样子,摇头轻轻叹息了一声。
“怎么?”季云崔听觉敏锐,沈孟虞这一声轻叹只流露了一瞬,便被他捕捉到耳中。
“没什么。”
沈孟虞不答,只是跟在他身后爬上马车坐定。
然而又过了半天,就在季云崔正打算就妹妹季云鸾的事与他说道说道时,却忽然听见沈孟虞低声开口,最终还是将自己心里的筹谋与他解释清楚。
“若那小贼身份不假,我们一直苦恼的证据一事,大概就有着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丛林:佛家的寺庙、院塔都可以称作丛林,指建筑而不是树木。
2.躞蹀带、砺刀石:唐代武将间比较流行的一种腰带,上面悬挂算袋、励石等七种东西,俗称“躞蹀七事”。文中借用此名,与文臣的玉带区别一下。
3.小擒拿借了一点武术的名词,作者瞎几把写,大家瞎几把看吧==
小季同学是超可爱的助攻!一个有少女心的大汉!
第5章 肉食者鄙
沈孟虞与季云崔在山中密谈了约一个多时辰,不过定国公家驾车的骏马脚程快,一路下山回到城中时,不过未初,也只比沈府马车入城晚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足以让方祈舒舒服服地洗去一身风尘痂垢,换上沈管事从沈孟虞旧衣箱中翻出的一身浅葱色夏衫,提着垂到膝头的袖摆晃进正厅,坐在屏风后的桌前等着动筷。
沈孟虞踏进家门的时候,就看到顾婶儿正坐在院中石桌边抚着胸口长吁短叹,她膝下唯一的闺女——也是沈家唯一的婢女细蕊则立在一旁,正同样面带戚色地劝说着什么。
见他回来,顾婶儿收了叹息,她携细蕊迎上前,脸上郁色未舒,却是指了指正厅的方向,让沈孟虞好生劝劝章伯带来的那个小猴子。
“唉,那个囝囝看着面黄肌瘦,却不肯吃饭,真是愁死人了!”
顾婶儿一边抹泪一边道,落泪的原因却不是因为自己的手艺被人嫌弃,而是因为不忍心看那小贼挨饿受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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