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有谁还记得承平十二年殿试的状元榜眼姓甚名谁?不记得?这就对了!有沈少傅这位探花在,谁还记那劳什子状元啊!那年琼林宴,沈少傅不仅在一众士子间出尽风头,更是引得一位妙龄少女幕后窥帘,芳心暗许。”
“这位妙龄少女何许人也?那可是今上膝下最疼爱的永乐长公主,天之骄女!今上听宫人相传此事,也乐得当一回月老,在宴后直接钦点驸马,允公主下降,嫁入沈家。”
“公主嫁少傅,这一段姻缘听上去可美满吧?错错错,若这段姻缘能成,又哪里会有我今日讲的这一出故事!”
“且说那冰人往来游走,纳彩问名之礼已行,然而谁成想,眼看着都要到纳吉的日子了,永乐公主却忽染恶疾,卧病在床。宫中太医人仰马翻,查不出病因,还是请了清凉寺的高僧入宫,才知是公主误染邪秽,需得远离世俗,诚心向佛,日夜祷告方可保全性命。”
“这人活在世上,什么最重要?命啊!要是没命了,再好的姻缘也不过黄土一抔。今上就是再怎么疼惜娇女,听了大师的话,也只能将公主送入城外玄妙观中修养,至今病根未除。由此,这桩婚事也就只能作罢了。”
方“说书先生”讲到此处,大大叹息一声,为这段错失的姻缘遗憾不已。坐在他对面的书中正主却只是伸手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将陶杯捧在手中摩挲,面色不变。
说书先生见状,声调不由得稍稍拔高了些。
“沈少傅是今上属意的驸马,其他世家大族即使有意攀亲,也不敢直接叫冰人上门提亲。这一耽搁,便是两年。”
“直到他弱冠那年,今上突然想起自己还欠沈少傅一个媳妇,正巧定国将军也在陛下面前为自家幺女求一门亲事,今上仔细一思量,觉得这一对倒也相配,索性二度指婚,将那将军幺女配给沈少傅。”
“你猜猜,这一回又出了什么意外?我告诉你,这一次啊,不是天灾,却是人祸!”
“这沈少傅聘礼才下了几日,那将军家的幺女随将军外出射猎,不知怎的竟与家中下人走散,派人把整座山都翻过来也没有寻到踪影。后来再一打听,说是女郎涉世未深,或是被什么专做腌臜买卖的人牙子勾了去,唉,也是倒楣极了。”
“公主抱恙,贵女失踪。当时金陵城里便有人悄悄猜测,会不会是少傅身居三孤之位,命带孤煞,不仅少年丧父,连带着妻子亲缘也十分淡薄。”
“不过这流言当时也只是那好事之人暗中散布,未成气候,真正教克妻少傅的名声流传开来,令一众世家子对三孤诰命避之而不及的,还是去岁林尚书家小娘子未嫁而亡的那件事!”
说书先生一口气说到要紧处,有些口渴。
他眼瞅着茶壶边上还扣着另一只陶杯,正打算喝一杯茶水润润喉再接着往下说,冷不防手还没伸过去,却有一人抢在他前头提起茶壶,干净利落地将壶中只剩了个底的茶水尽数倒在自己杯中。
羡慕地咽下一口吐沫,说书先生的书已说了大半,就等着最后一个包袱抖出来解密,好看正主的笑话。在这般紧要关头,他不好泄气去做旁的事,遂也只能不甘地瞪了那渴死鬼一眼,有意加快语速。
“要说那林娘子,可也是出身书香门第,十岁能诗,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才女。林尚书出身余杭林氏,与吴兴沈氏乃是故交。旁人避凶不敢攀亲,林尚书光明磊落,不信鬼神,又怜惜沈少傅在京中孤身一人,有损名声,遂有意将刚及笄的女儿嫁给少傅,也算结一门善缘。”
“只是这一次……唉,那林娘子也是可怜,两家才交换了庚帖,八字都还没算出来,林娘子端坐家中,却忽然一病不起,熬了数日未见起色,红颜薄命,竟就这么去了!”
“你倒是说说看,未嫁新妇如此三番遭受不幸,归根结底,不正是沈少傅命中带煞,连累旁人。我看啊,他这孤家寡人的名头,怕是要戴一辈子了!”
“啪!”
随着一声抚尺落下,方祈总算添油加醋地将这一出半日前才从竹素嘴里套来的《三孤少傅克妻记》讲述完毕。
他渴得厉害,也懒得去屋外找水,直接倾身跨过横亘在二人之间的书案,伸手就去夺沈孟虞手中的半杯茶水。
“原来你今日之所以随竹素去了那么久,是缠着他八卦此事去了。”沈孟虞坐在书案后,任由方祈将自己手里捧着的陶杯夺去,也不计较。
他耐心地等着少年咕嘟咕嘟地将茶水牛饮罢,方才毫不留情地刻薄点评道:“不过恕我直言,就凭你这点不入流的说书功夫,别说是茶楼食肆,就是街口摆摊,恐怕都没几人会听。”
方祈从宫中憋回沈家,忍了半天笑意,路上还特意在街口停下来,向躲在长竿下昏昏欲睡的说书先生“借”了一把抚尺,为的就是抓着沈孟虞的把柄编排这一出戏,专等着看他笑话。
然而他大费口舌地说了这么一长篇书,沈孟虞全程不动如山,脸色不愠不火,甚至连根眉毛都没挑,反而还有功夫来挑他的刺。
“你又不听书,怎么知道我不入流?”方祈不甘心就这么竹篮打水地被沈孟虞揭过此事,更不肯相信沈孟虞对自己如此编排他一事毫无反应,忍不住忿忿追问,“你都被人戳着鼻子说是天煞孤星了,怎么还能如此坐得住?”
沈孟虞却只淡淡瞟了他手中的抚尺一眼,低头拾起被推到一旁的书卷,重新开始阅读:“你说的不对,我为何坐不住?”
“我说的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沈孟虞连眼皮也懒得抬。
方祈不信竹素会骗他,奋力争辩道:“小竹哥说宫里头大家都是这么传的。”
沈孟虞哂然:“三人成虎,再多的人说,也不一定就是对的。”
方祈:“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是对的。”
“你知道的这些都只是用来遮丑的表象,关于永乐、雀……”
沈孟虞一边看书一边答话,一心二用,也没防着方祈,直到自己差点将定国将军家的幺女——也就是季云崔胞妹季云鸾的乳名说出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被方祈套话了。
他放下书卷,抬头第一眼,对上的就是少年狡黠得意的目光。
“公主却怎么了?我既然错了,你身为夫子,可有责任教我什么才是对的!”
方祈双手撑在书案上,他奸计得逞,更兼从沈孟虞嘴里挖出一丝线索,笑得一脸灿烂。
这只小猴子,倒是越来越有理了。
沈孟虞无奈。他一时不慎,被方祈捉住破绽,此时再想收口却是来不及了。
迎着那一对清澈干净的眼睛,沈孟虞在心中仔细斟酌了一下,问道:“你真得想知道?”
方祈拼命点头,指天跺地拍着胸脯发誓道:“我真得想知道,我保证绝不和旁人乱说!”
他说得认真,沈孟虞隔着书案静静看他动作,半晌没有言语。
书房之内,沉默的气氛在二人头顶酝酿。就在方祈以为沈孟虞打算藏着掖着、拒绝以实情相告时,他还没来得及拿“教不严师之惰”的例子嘲讽沈孟虞,忽然看见沈孟虞莫名其妙地叹息一声,将视线转向一边。
沈孟虞眉目低垂,温柔的脸上浮出一丝悲戚,就连声音都随之低落下去,隐含哀恸。
“你方才所言的故事中,有四处错谬。”
作者有话要说: 小猴子说书水平糟糕,一些有文化的词都是从竹素嘴里套来的,半文半白,大家将就着听一段就好啦~
第12章 故人旧影
“其一,永乐公主身染的不是恶疾,而是胎孕。出家为冠,也只是因奸情不慎败露,意外小产,此事在世家中传开,名声有损,方才无奈为之”
“其二,将军的幺女不是被人牙子拐带,而是和青梅竹马的将军府侍卫暗生情愫,约定私奔。定国将军拉不下面子,不愿承认是自己管束无力,家风不严,这才将责任推诿到人牙子身上。”
“其三,林娘子之所以红颜薄命,不是因病夭亡,而是有人暗中下毒。”
“在这其中,真正受我克妻之命连累的人,也只有林家娘子而已。”
流言牵涉太多,沈孟虞不想和方祈说得太细,便只用寥寥数言,将这传闻背后的的隐情约略勾出个大概。
方祈在沈孟虞说起第一处错谬时已收了笑,此时正安静地立在一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出身江湖草莽,上头有盗圣师父护着,行事虽从旁道,但从不生害人之心,亦无人胆敢害他。
而他所见识过所谓的阴谋谎言,也就是在街头巷尾听听说书人口中花天坠地的故事中听得一二,但因未亲身经历,一直都当那是杜撰而已。
故此时,他听着沈孟虞坦白的这一番真相,心中震惊之余,不由得生出些酸楚,有点同情于他。
他似乎不应该逼着沈孟虞回忆往事,还牵涉到亡者,这未免有些伤人。
方祈正踌躇着要不要出言安慰沈孟虞几句,告诉他自己再也不编排他的伤心事了,然而他话还未出口,却听得那厢沈孟虞只是歇息片刻,再度开口时,说出的话却让他登时收了那副同情的柔软心肠,恨恨地将其抛到九霄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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